自上次乾清宫的谈话之后，朱雄英将青霉素的研发列为了眼下最紧迫的事务之一。
他深知，此事关乎的不仅仅是父王的性命，更是未来大明军队战斗力的保障，乃至万千百姓的福祉。
然自前次在寝殿秘密召见太医院与格物院博士，初步布置下研发方向与步骤，已过去了一段时日。
其间辽东策、东瀛谋、诸王入京、宗室入股……一连串的大事接踵而至，让他几乎无暇旁顾。
如今诸事渐定，这桩可能改变无数人命数的“神药”研制，必须立刻重新提上日程，并且要加快，再加快。
“来人，传格物院那两位负责‘霉菌提取’项目的博士，即刻来见。”朱雄英在东宫书房坐定，便沉声吩咐。
不多时，两位身着青色博士官袍的男子，便被内侍引了进来。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官袍下摆甚至沾着些难以洗净、颜色奇异的污渍，眼中带着长期专注某种事物特有的光芒，混合着疲惫与亢奋。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两人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忐忑。
“免礼。”朱雄英抬手，目光扫过两人的面容，“两位博士辛苦了。前次交代之事，进展如何？”
两位博士对视一眼，其中年纪稍长、面庞清瘦、目光格外锐利的一位上前半步，正是格物院中以擅长物料提纯着称的李博士。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语气中的激动，禀报道：
“回禀殿下，自前次蒙殿下亲授机宜，臣等不敢有丝毫懈怠。臣与王博士即刻挑选了绝对可靠、心细手稳的助手四人，于格物院后僻静处，辟出三间净室，严格按照殿下所示步骤尝试。”
他语速渐快，眼中闪烁着求知与探索的光芒：“殿下所言之‘霉菌培养’，确为关键。臣等依殿下所示，以发霉柑橘皮、馒头为主，辅以淘米水、芋头汤为培养基，置于阴湿温暖处，经反复尝试，已可稳定培养出殿下所言之‘青绿色绒状霉斑’，其状貌、气味，皆与殿下描述颇为相近。”
另一位王博士，身形微胖，面容敦厚，此刻也忍不住接口，声音带着兴奋：
“‘油水分离提取’一步，起初颇费周章。菜籽油搅拌后静置，油水难以彻底分离，所得水层浑浊，效力不显。后臣等思及殿下‘洁净’之要，改良滤材，以多层细棉、桑皮纸反复过滤，并严格控制静置时辰与温度，如今已可取得较为澄清之水液。”
李博士点头，接着道：“‘吸附纯化’一步，殿下曾提及可用‘木炭研磨’替代‘活性炭’。臣等选用上好枣木炭，研磨至极细，反复水洗、煅烧，所得炭粉吸附力惊人！将那澄清霉水与炭粉共搅，静置后滤出，炭粉确能吸附其中某些物事，水液颜色变浅。此一步，当是成了！”
朱雄英听着，心中微微点头。
「能在这般简陋条件下，凭借他模糊的“古法”描述，做到培养、分离、吸附这几步，已属不易。」
「这二位博士，在“格物”一道上，确有几分真才实学与钻研精神。」
“甚好。”他赞许道，“二位博士殚精竭虑，成效卓着，辛苦了。”
得到皇太孙的肯定，李、王二人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但随即，那光彩又黯淡下去，换上了一丝凝重与困惑。
李博士迟疑了一下，继续禀报，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挫败与不解：“然……殿下，臣等卡在了最后，亦是殿下所言最关键的一步——‘酸洗碱提’。”
王博士也愁眉苦脸地补充：“殿下曾示下，酸可用浓度高之醋代替，碱可用草木灰水代替。臣等遵命，寻来市面上能购得的最烈之醋，反复提纯，得其‘醋精’，浓度已远超寻常食醋。草木灰亦选用桑木、松木等上佳木料烧制，取其灰烬，以沸水反复浸提、静置、取上清，所得灰水，碱性颇强。”
“可是……”李博士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困惑与不甘，“当臣等以此‘醋精’洗涤那吸附了霉水精华的炭粉时，按殿下所言‘酸洗’应能将其上吸附之物部分洗脱。可无论吾等如何调整醋精浓度、洗涤次数、搅拌时辰，所得洗脱液，其效……其效微乎其微，甚至几近于无！”
王博士接着道：“后续‘碱提’更是无从谈起。臣等也曾跳过‘酸洗’，直接以浓草木灰水浸泡炭粉，然所得液体，非但无效，反有毒性，试之小鼠，立毙！此……此与殿下所言‘神效’，相去甚远！”
二人说完，皆是垂首，面带愧色。
朱雄英静静听着，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卡在了酸洗碱提……果然。」
「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没有工业盐酸、氢氧化钠，想靠土法提纯的醋和草木灰水来完成青霉素的萃取纯化，确是无比困难。」
「醋的主要成分是醋酸，但浓度和纯度远远无法与后世的盐酸相比，对青霉素的洗脱效率自然极低。草木灰水成分复杂，碱性不稳，还含有各种杂质离子，很容易破坏青霉素的结构，甚至产生毒性物质。」
「李博士、王博士能做到这一步，从无到有，培养出青霉素菌，完成初步的油水分离和炭粉吸附，已经堪称奇迹了。他们的思路和执行，都没有大问题，是时代的局限，材料的极限。」
「不能怪他们。他们已经做到了这个时代能做到的极致。」
想到此处，朱雄英看向二人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由衷的欣赏与温和。
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探索的勇气和精细的态度。
这二人，无疑具备这些宝贵的品质。
“二位博士不必自责。”
朱雄英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你二人依据本王粗略提示，能于茫然中摸索至今日地步，已是大不易。培养霉菌、油水分离、炭粉吸附，此三步能成，便已证明了此路可行，功莫大焉。至于卡在酸洗碱提……”
他略微沉吟，脑海中飞速检索着前世零散的知识碎片。
「醋的浓度是硬伤……这个时代的酿造醋，就算反复蒸馏提纯，醋酸浓度也很难超过30%，而且含有大量有机杂质。而青霉素的萃取，需要相对较强的酸和碱，且纯度要求很高。」
「等等……酸？纯度？」
一个念头，如同黑夜中的闪电，骤然划过他的脑海。
「酒！高度白酒！」
「御商会名下，有专司酿制、提纯御用白酒的匠作！为了得到更高纯度、更烈性的‘烧酒’、‘露酒’，内府珍品司早就掌握了一套相对成熟的蒸馏提纯技术！」
「酒精蒸馏塔的原理，虽然不能直接用来提纯醋酸，但思路是相通的！而且，御商会那些老匠头，常年与各种酒、醋、乃至一些矿物酸打交道，对物料提纯、温度控制、器皿密封，有着这个时代最丰富的实践经验！」
朱雄英的眼睛亮了起来。
“酸洗一步，卡在‘醋精’浓度与纯度不足。”
朱雄英缓缓道，目光扫过面露期待的两位博士，“寻常醋之提纯，有其极限。然，我大明之内府珍品司，专司御用酒、露之酿制提纯，于物料蒸馏、萃取、纯化一道，积累颇丰。”
李、王二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内府珍品司！御用酒坊！那些老匠头，可是传说中能为皇室酿出“琼浆玉液”的神仙人物！他们掌握的提纯技艺，绝非民间作坊可比！
“殿下之意是……”李博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借鉴白酒提纯之法，或可大幅提升‘醋精’之纯度与浓度！”
朱雄英斩钉截铁道，“此事关乎重大，些许银钱，不必吝惜。本王即刻手谕，调内府珍品司专司白酒提纯的老匠头前来，会同你二人，共克此难关！所需一应物料、器皿、人手，皆可调用，务求最短时日，取得突破！”
“殿下英明！”李、王二人激动得几乎要跪下，困扰他们多日的难题，眼看有了破解的希望！
朱雄英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继续道：“你二人于简陋之下，能探路至此，实属不易。此乃格物致知、精益求精之精神，当赏！”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太监：“取银票二百两，赏李博士、王博士，每人一百两，以资鼓励。”
一百两！这几乎是他们作为格物院博士近二年的俸禄！
二人又惊又喜，连忙推辞：“殿下，此乃臣等分内之事，岂敢受此厚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常理。”
朱雄英摆手打断，“此赏，非仅为你二人日前之劳，更为勉励你二人日后，与珍品司匠师通力合作，早克难关！若‘青霉素’真能成，救治万千生灵，其功更在今日百倍、千倍！届时，朝廷另有重赏！”
“臣等……叩谢殿下天恩！”
李、王二人再无推辞，激动地跪地叩首，声音哽咽。
这每人一百两银票，不仅是巨赏，更是对他们日夜钻研、近乎“离经叛道”之事的最大肯定！
士为知己者死，此刻二人心中，已生出为皇太孙、为此“神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念头。
“速去准备吧。本王即刻手谕珍品司。”朱雄英挥挥手。
二人再拜，躬身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眼中燃着熊熊的斗志。
不过一盏茶功夫，一位年约六旬、头发花白、满面红光的老者，便在内侍引领下，匆匆赶到了东宫偏殿。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却浆洗得十分挺括的葛布短衫，身形精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厚老茧与零星烫伤疤痕的手，还有那因长年品鉴酒液而微微发红的鼻尖。
人还未到近前，一股混合着陈年酒曲、木料焦香与某种清冽酸醇的复杂气息便隐隐传来。
他神情拘谨，但那微眯的眼睛里却闪着匠人特有、专注于物的精光。
“老奴参见皇太孙殿下！”老匠头扑通跪下，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长期指挥工匠劳作形成的沙哑。
“老人家请起。”朱雄英态度温和，“听闻你在珍品司，专司御酒提纯，技艺精湛，尤擅蒸馏萃取之法？据说，你能闭着眼，仅凭鼻嗅，便知那蒸馏塔中十七种不同酒液的馏出火候？”
老匠头没想到皇太孙连这等细末传闻都知晓，受宠若惊之余，也多了几分被识货之人认可的激动。
他连道：“殿下过誉了！老奴只是凭着祖传的手艺，和几十年的摸索，略懂些皮毛。鼻子灵些，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能将五谷之精，提纯至如清露烈火，饮之灼喉却醇香绵长，这可不是皮毛。”
朱雄英笑道，“本王今日有一难题，需借重你这门‘皮毛’手艺，和你这‘熟能生巧’的鼻子与经验。”
“殿下但请吩咐！老奴定当竭尽全力！”老匠头挺直了腰板，眼中精光更盛。
朱雄英便将“需极高浓度与纯度之‘酸液’，用以洗脱某吸附于炭粉之精华”的要求，以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简单说了一遍，并特别强调了“洁净”、“可控温”、“器皿密封”等要点。
末了，他格外郑重地补充道：“老人家，此事关乎人命，万不可有丝毫轻忽。所有馏出之液，务必分锅、分时、严格标记清楚。每一批所得，皆需立即密封，交由李、王二位博士，他们会以小鼠严格测试其效力与毒性。效与毒，往往只在一线之间，甄别清楚，方可进行下一步。”
老匠头听完，拧着花白的眉毛思索片刻，迟疑道：“殿下所言‘酸液’，老奴斗胆揣测，可是与醋相关？寻常醋之提纯，无非反复蒸馏，然有其极限，且易带杂味。若求极纯、极烈之酸……”
他眼中那专注的精光再次闪动，如同最优秀的猎人发现了值得全力追踪的猎物气味：“老奴倒有一法，或可一试。乃是从提炼最烈‘烧刀子’中偶得。需以铅甑为器，多次循环蒸馏，严格控制火候，收集不同时辰馏出之液，取其最烈、最纯之中段。然此过程繁琐，损耗极大，且铅甑所出，久用恐于人体有碍……”
“铅甑不可用。”
朱雄英立刻否决，铅中毒的隐患他岂能不知，“可用玻璃器皿，或上佳白铜甑。损耗不必计较，需要多少银钱物料，只管从内帑支取。本王只要最快速度，得到最纯、最烈的‘酸之精华’！”
老匠头听到“玻璃器皿”、“白铜甑”、“银钱不计”，眼睛都瞪大了，随即涌上狂喜。
对于匠人而言，还有什么比不计成本的顶级材料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支持，更令人振奋？
“殿下放心！有玻璃、白铜这般好家什，老奴定能试出法子！”
老匠头拍着胸脯，信心十足，“给老奴……半月，不，十日！十日内，必给殿下一个交代！”
“好！”朱雄英抚掌，“李博士、王博士正在格物院专候。老人家，你即刻便去，与他们汇合。所需一应物料、人手，皆可调用。记住，分批次，标清楚，先验毒，再求效。 此事若成，你之功，不下于沙场斩将！”
“老奴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老匠头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将那句“分批次，标清楚，先验毒，再求效”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才重重磕了个头，在内侍引领下，匆匆赶往格物院。
看着老匠头离去的背影，朱雄英轻轻舒了口气。
「白酒提纯的思路……应该可行。蒸馏技术是现成的，只是从提纯酒精，转到提纯醋酸。原理相通，关键在于工艺细节的摸索和优化。」
「有这三位——两位格物博士提供理论方向和检验手段，一位经验丰富的提纯老匠头负责工艺实现——三人合力，青霉素提纯的最后一道关卡，破局在望。」
「此等神药，成果可期。」
他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泛起一片金红。
在这片古老宫殿的深处，一场关乎未来、关乎生命、融合了超前知识与古老匠心的“神药”攻坚，正悄然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而推动这一切的皇太孙知道，他种下的这颗种子，能否真正开花结果，救治万千，或许很快，就能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