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梁山泊,正是春水初涨的时节。茫茫芦苇荡抽出嫩绿的新芽,水鸟在湖面上翻飞,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可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涌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湍急。
这天清晨,阮小七划着一叶小舟,在芦苇荡深处慢悠悠地穿行。船头摆着个鱼篓,看似在打渔,可他那双机灵的眼睛却不住地扫视着四周水面。
“七哥,咱们都在这转悠两天了,真能有‘大鱼’上钩?”船尾一个年轻水手小声问道。
阮小七头也不回,手里渔网一撒,精准地罩住一群游鱼:“急什么?陆大哥说了,朝廷那边既然接了信,肯定会派人回话。这济州往梁山来的水路就那么几条,只要他们走水路,就逃不过咱们的眼线。”
“可要是他们走旱路呢?”
“旱路有时迁兄弟盯着。”阮小七收起渔网,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咧嘴一笑,“再说了,朝廷那帮官老爷,有几个愿意翻山越岭的?多半还是坐船舒服。”
正说着,远处水面上出现一个小黑点。阮小七眼睛一亮,抄起船桨轻划几下,小舟悄无声息地滑进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
“七哥,有船!”年轻水手压低声音。
“看见了。”阮小七眯起眼,“瞧那船吃水的样子,不是载重的货船,也不像渔船……船头站的那人,你看他站姿。”
那水手仔细望去,只见来船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头立着个青衣汉子,身板挺得笔直,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兵器。
“是个练家子。”水手判断道。
阮小七点头:“不止。你看他眼神,一直在扫视水面,警惕得很。普通客商哪有这样的?”
两船渐渐接近。阮小七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声唱起了渔歌:“嘿哟——梁山泊里好风光哟,打鱼的汉子心欢畅——”
那客船上的青衣汉子闻声看来,见是个年轻渔夫,眼中警惕稍减,却也没放松。
阮小七划着小舟靠过去,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客官,往哪儿去啊?前面水路复杂,要不要找个向导?”
青衣汉子冷着脸:“不必,我认得路。”
“认得路?”阮小七眨眨眼,“客官以前来过梁山?”
汉子面色微变,意识到说漏了嘴,改口道:“我是说,我看过地图。你打你的鱼,莫要多事。”
“好嘞好嘞!”阮小七也不纠缠,划着小舟让开水道,嘴里还哼着歌,“客官慢走啊,前面有个浅滩,小心别搁浅喽!”
客船从旁边驶过。等船走出十几丈远,阮小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朝年轻水手使了个眼色。
水手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哨,凑到唇边吹出一声悠长的鸟鸣。这哨声在水面上回荡,听着像是水鸟求偶,却是梁山水军特有的信号。
不过片刻,芦苇荡深处悄然滑出三艘快船,每艘船上都有四五名精壮水军,个个手持挠钩、渔网,正是阮小七麾下的好手。
“七哥,要动手吗?”领头的小头目问道。
阮小七盯着远去的客船:“不急。这厮警惕得很,现在动手容易惊了他。前头不是有个岔道么?咱们抄近路到‘鬼见愁’那里等着。”
“鬼见愁”是梁山泊一处险要水道,两岸怪石嶙峋,水道狭窄迂回,不熟悉的人十有八九会迷路,故此得名。
三艘快船在阮小七带领下,钻进一条隐蔽的水路。这条水路看似被芦苇完全遮蔽,实则水下颇深,是梁山水军专用的密道。船桨翻飞,快船如离弦之箭,不到一炷香时间就绕到了客船前方。
阮小七让众人把船藏在礁石后面,自己爬到一块大石上了望。不多时,那艘客船果然晃晃悠悠地驶入了“鬼见愁”水道。
船上的青衣汉子显然没料到水道如此复杂,站在船头左右张望,有些举棋不定。船夫是个老把式,一边撑篙一边道:“客官,这地方邪性,咱们要不要退回去另寻他路?”
汉子皱眉:“退回去要耽误多少时辰?你只管往前开,我多加你船钱。”
“这不是钱的事……”船夫嘟囔着,却也不敢违逆,硬着头皮往水道深处撑去。
就在客船行至最窄处时,异变突生!
“哗啦”一声水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正罩在船头上。那青衣汉子反应极快,腰间钢刀出鞘,“唰唰”几刀将渔网斩破。可还没等他喘口气,左右两侧又各有一张网兜头罩来!
“有埋伏!”汉子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想跳入水中。岂料水中早有准备,四五个脑袋“咕嘟”冒出水面,手中挠钩齐出,直取他下盘。
好个汉子,半空中竟能拧身变向,一脚踏在船篷上,借力再起,避开了挠钩。可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下来吧你!”阮小七不知何时已爬上客船的桅杆,此时凌空扑下,手中渔网再次撒出。这次网中掺了铜线,坚韧异常,汉子挥刀连砍,竟只砍断几根!
渔网罩实,阮小七顺势一拉,两人“噗通”落水。水中可是阮小七的地盘,那汉子虽然水性不差,但被渔网缠住,又被四五个水军好手按住,挣扎片刻便没了力气。
等被拖上快船时,汉子已是浑身湿透,面色惨白。
阮小七蹲在他面前,笑嘻嘻地搜身,很快从他贴身的油布包里摸出一封信来。信封蜡封完好,盖着官印。
“哟,还真是条‘大鱼’。”阮小七掂了掂信,看向那汉子,“说说吧,谁派你来的?往哪儿送?”
汉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阮小七也不恼,朝手下摆摆手,“带回去,交给石秀哥哥。他那套问话的本事,你肯定喜欢。”
听到“石秀”二字,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仍硬挺着不开口。
客船上的船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船上连连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收钱撑船,什么都不知道啊!”
阮小七跳回自己的小舟,对那船夫道:“老丈莫怕,梁山好汉不伤无辜。你这船我们买了,这些银子够不够?”说着抛过去一锭银子。
船夫捧着银子,愣住了。他跑船半辈子,还是头回遇见劫道的反倒给钱的。
阮小七不再理他,朝手下吆喝一声:“撤!”
三艘快船押着俘虏,转眼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水道中,只留下那艘客船和呆若木鸡的船夫。
半个时辰后,梁山后山情报据点。
陆啸展开那封从信使身上搜出的信,借着灯火细读。石秀、时迁、阮小七等人都围在一旁,屏息凝神。
信是济州知府亲笔所写,收信人是东京枢密院承旨刘文远。内容不长,却字字惊心:“……梁山宋江确有归顺之意,然其部将陆啸拥兵自重,恐成后患。下官以为,招安之事可行,然需分而治之。可先招宋江一党下山,许以官职,待其离巢,再以朝廷名义调陆啸部北上戍边,途中设计除之……”
“好一个分而治之,途中除之!”石秀拍案而起,眼中怒火熊熊,“这些狗官,果然没安好心!”
时迁咂咂嘴:“陆大哥,这信要是让公明哥哥看见,他会不会信?”
陆啸放下信,神色平静:“他会信,但更会认为这是我伪造的。宋江心中招安执念太深,便是铁证摆在眼前,他也会找出理由说服自己。”
阮小七挠头:“那咱们截这信有什么用?”
“有用,有大用。”陆啸微微一笑,“宋江可以不信,但其他头领呢?林冲哥哥、鲁大师、武松兄弟,还有那些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他们看了这信会怎么想?”
石秀眼睛一亮:“陆兄弟的意思是……”
“这封信,我们不直接交给宋江。”陆啸站起身,在屋中踱步,“小七,你安排一下,明天晌午,请林冲哥哥、鲁大师、武松兄弟,还有李俊、张横、张顺几位水军头领,到你的水寨‘喝酒’。记住,要‘凑巧’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封信。”
阮小七眨眨眼:“怎么个‘凑巧’法?”
时迁嘻嘻一笑:“这还不简单?你就说抓了个奸细,搜出封信,自己看不懂,请几位哥哥帮着瞧瞧。到时候我‘刚好’路过,也凑个热闹。”
陆啸点头:“时迁兄弟这主意好。不过要做得自然,莫要太刻意。石秀兄弟,你这几日多留意聚义厅那边的动静,看宋江有什么反应。”
“明白。”石秀应道。
陆啸又嘱咐道:“此事只在几位核心头领中传阅即可,暂时不要扩散到下面去。我们要的是暗流,不是明浪。”
众人领命而去。陆啸独自留在屋中,重新拿起那封信,目光落在“分而治之”四个字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宋江啊宋江,你一心想要招安,却不知在朝廷眼中,你我都是草寇,区别只在于早死晚死罢了。”
他推开窗户,春夜的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聚义厅灯火通明,隐隐传来宴饮的喧闹声。今夜宋江又在宴请哪位头领?是在拉拢人心,还是在谋划下一步的招安大计?
陆啸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当那封信在几位关键头领手中传阅之后,梁山内部的格局将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待到时机成熟,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翌日晌午,阮小七的水寨热闹非凡。
寨中空地上摆开几张方桌,桌上是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林冲、鲁智深、武松、李俊、张横、张顺等人都被请来,说是阮小七新得了几坛好酒,要与众兄弟分享。
酒过三巡,阮小七忽然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昨日抓了个奸细,搜出封信,我认字不多,看不太懂。几位哥哥都是见过世面的,帮着瞧瞧?”
说着从怀中摸出那封信,递给身边的林冲。
林冲接过,展开一看,面色渐渐凝重。他看完后默默递给鲁智深,鲁智深扫了几眼,勃然大怒:“直娘贼!这些狗官打的竟是这般主意!”
武松接过去看罢,冷笑一声:“分而治之?好计谋啊。先把宋大哥哄下山,再转头收拾我们。宋大哥若见了这信,不知作何感想。”
信在众人手中传阅一圈,最后落到刚“凑巧”进来的时迁手里。时迁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咋舌道:“乖乖,朝廷这是要一网打尽啊!幸亏这信被小七哥截住了,不然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俊沉吟道:“这信若是真的,那招安之事确实凶险。可若是有人伪造……”
“伪造?”鲁智深瞪眼,“洒家虽不识字太多,可这官印总认得!你看这红彤彤的大印,是能随便伪造的?”
张横压低声音:“其实我早就觉得招安不靠谱。咱们在梁山逍遥快活,干嘛要去给那些狗官磕头?我听说,前几年方腊造反,朝廷招安了他手下几个大将,结果没过半年,全都‘病故’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武松灌了一大口酒,重重放下酒碗:“我武松这辈子,最恨被人算计。若招安真是这般结局,我第一个不答应!”
林冲一直沉默,此时才缓缓开口:“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不过这信……确实该让公明哥哥看看。”
阮小七忙道:“林教头说得是。要不,咱们现在就去聚义厅?”
“不妥。”时迁摇头,“这信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贸然拿去,宋大哥万一以为咱们挑拨离间,反倒不好。依我看,不如先按兵不动,看看朝廷下一步动作。”
鲁智深嚷嚷:“等什么等!洒家这就去找公明兄弟说清楚!”
林冲按住他:“大师稍安勿躁。时迁兄弟说得有理,此事急不得。咱们心中有数便是,日后若宋江再提招安,咱们也有话可说。”
众人又议论了一阵,最终达成共识:信的内容暂且保密,但在核心头领中传开,让大家对招安多一份警惕。同时密切关注朝廷动向,看是否真有招安使者前来。
酒宴散后,林冲独自走在山路上,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他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想起高俅的嘴脸,想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朝廷官员。若真招安,自己这样的“刺配囚徒”,能在那些大人物手下讨到好吗?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鲁智深赶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林冲兄弟,你在想什么?”鲁智深问。
林冲苦笑:“我在想,若早几年看到这封信,我或许还会对招安抱有一丝幻想。可现在……大师,你说陆啸兄弟那套‘新梁山’的说辞,是不是更有道理?”
鲁智深拍拍他的肩:“洒家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可洒家知道,跟着陆啸兄弟打仗,痛快!他带的兵,有规矩,有骨气,不像草寇,倒像……倒像岳家军那样的正经军队。”
林冲点头。他想起陆啸麾下那些士兵操练时的模样,想起他们严明的纪律,想起他们眼中那种不同于普通喽啰的光彩。那是一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光彩。
“或许,梁山真的需要变一变了。”林冲轻声说。
同一时刻,聚义厅后堂。
宋江正与吴用密谈,戴宗匆匆进来,低声道:“哥哥,刚得到消息,咱们派去济州送信的人……失踪了。”
宋江手中茶杯一颤:“失踪?怎么回事?”
“说是乘船过梁山泊时,连人带船都不见了。船夫后来独自回去,说遇到水匪劫道,可银子财物一样没少,只把人掳走了。”
吴用羽扇轻摇:“此事蹊跷。若是寻常水匪,为何只掳人不劫财?莫非……”
“莫非是陆啸的人?”宋江脸色阴沉下来。
吴用沉吟片刻:“不好说。不过哥哥,咱们与朝廷联络之事,需更加小心了。我总觉得,陆啸那边似乎有所察觉。”
宋江长叹一声:“这梁山,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我只想带兄弟们走条正道,怎么就这么难?”
吴用劝道:“哥哥莫要灰心。招安是大势所趋,只要坚持下去,总有成功之日。至于陆啸……他若真敢阻挠,便是与整个梁山为敌。”
话虽如此,两人心中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隐约感觉到,梁山内部正有一股暗流在涌动,而这股暗流的方向,似乎正与他们背道而驰。
夜色再次降临梁山。阮小七截获的那封信,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虽然表面平静依旧,但许多头领心中都已种下了一颗种子——对招安的怀疑,对未来的重新思考,以及对那个提出“新梁山”理念的年轻人的重新审视。
陆啸站在讲武堂的高处,俯瞰着山下点点灯火。他知道,从今天起,梁山的故事将走上一条全新的岔路。而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见。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不会让梁山重蹈原着中那悲惨的覆辙。这支力量,这些兄弟,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更光明的未来。
春风拂过山岗,带来远方的气息。那是变革的气息,是乱世将至的气息,也是一个全新时代即将开启的气息。
而梁山,已然站在了这个时代的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