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年关将近,梁山泊却无半分松懈。军机堂后院的偏厅里,炭火烧得劈啪作响,陆啸正俯身在长桌上,手中炭笔在宣纸上勾勒着复杂的线条。
汤隆、凌振、陶宗旺、孟康等一众工匠头领围在桌边,伸长脖子看着,脸上写满好奇与困惑。
“总头领,您这画的……是个炉子?”汤隆挠了挠头,指着纸上那个高大的筒状结构。
“对,高炉。”陆啸头也不抬,继续画着,“但不是咱们现在用的那种小炉。你们看,这里进料,这里鼓风,这里出铁水,这边出渣。一炉能炼五千斤生铁,顶现在五十个小炉。”
“五千斤?!”陶宗旺倒吸一口凉气,“那得用多少炭?”
“所以要用焦炭,”陆啸在纸边画了个简易的焦炭窑,“把煤闷烧成焦炭,热量更高,杂质更少。我在西山看过了,那里有露天的煤,开采不难。”
凌振盯着图纸,眼睛发亮:“总头领,若是真有这样的炉子,咱们造炮、造甲的铁料就不愁了!现在从外面买铁,又贵又不保险。”
“不止是铁,”陆啸又铺开一张纸,“你们看这个——水力锻锤。”
他画出一条溪流,水车转动,通过一套连杆和齿轮,带动一个巨大的铁锤起落。“咱们现在打铁,全靠人力。一柄刀要打上百锤,一副甲要打上千锤。若是用这个,一天能顶现在十天。”
汤隆凑到纸前,手指顺着机械结构比划,忽然一拍大腿:“妙啊!这连杆的用法……我怎么就没想到!总头领,这玩意儿能做出来!”
“当然能,”陆啸笑道,“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一是齿轮要精确,二是材料要结实。所以咱们得先有好铁,才能造好机器,造出更好的铁——这就叫良性循环。”
孟康是造船的,一直盯着那张图看,忽然问:“总头领,这水车的轴,画了几根横杠,是什么意思?”
“这是轴承,”陆啸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个简易的滚珠轴承结构,“有了这个,转动的摩擦力能减少七八成。船上的舵、车上的轮、水车的轴,都能用。”
他放下炭笔,看着众人:“我知道,这些东西看起来很怪,有些甚至像天方夜谭。但你们想想——几个月前,咱们筑城用的水泥,你们不也觉得不可思议吗?现在呢?”
陶宗旺嘿嘿一笑:“现在离不开了!那玩意儿结实,干得快,比糯米灰浆强多了!”
“所以,”陆啸正色道,“今天叫大家来,就是要成立一个‘技术研发组’。汤隆兄弟任组长,凌振、陶宗旺、孟康为副组长。给你们拨五百两银子作为启动资金,需要人手从各营调,需要材料从库房领。”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我只要求一件事——三个月内,造出第一台实验性的水力锻锤。半年内,建起第一座小型高炉。一年内,让咱们梁山的铁产量翻三倍!”
众人面面相觑,既兴奋又惶恐。这任务太重了,但前景也太诱人了。
“总头领,”汤隆搓着手,“这些图……我们能拿回去细看吗?”
“当然,”陆啸将一叠图纸递给他,“不过我建议,你们先别急着动手。明天开始,我每天抽一个时辰,给你们讲这些机械的原理。懂了原理,再动手不迟。”
众人捧着图纸,如获至宝地退下了。偏厅里只剩下陆啸和朱武。
朱武一直静静听着,这时才开口:“总头领,这些奇技淫巧……真能让梁山强大?”
“朱武兄弟,‘奇技淫巧’这四个字不对,”陆啸摇头,“这是科学,是技术。你想想,金人为什么能压着辽国打?除了勇猛,他们的铁甲、弓弩也比辽国精良。咱们要在乱世立足,光有人不够,还得有比别人好的家伙。”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飘飞的雪花:“我知道,很多兄弟觉得,打仗靠的是勇气,是武艺。但你们军机堂的人应该最清楚——一支军队的战斗力,装备占三成,训练占三成,士气占两成,后勤占两成。咱们现在训练、士气都不缺,缺的就是装备和后勤。”
朱武若有所思:“所以总头领是想……”
“我想让梁山,在技术上领先这个时代十年,甚至二十年。”陆啸转身,目光灼灼,“当别人的刀砍不穿咱们的甲,咱们的箭却能射穿别人的盾时,这仗就好打了。”
朱武深深吸了口气:“属下明白了。只是……这些技术若是流传出去,被朝廷或金国学了去……”
“所以我只教核心原理,关键工艺分拆掌握,”陆啸笑道,“比如高炉,汤隆负责炉体,凌振负责鼓风,陶宗旺负责耐火材料。少了谁都不行。而且最关键的一步——炼焦,我亲自带人做。”
朱武这才放心:“总头领思虑周全。”
正说着,燕青匆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总头领,外面……外面来了个怪人。”
“怪人?”
“自称是从南边来的工匠,说……说能造出日行千里的车,能飞的木鸟。”燕青憋着笑,“守门的兄弟当他疯了,要赶他走。他就在寨门外嚷嚷,说要见总头领,说只有您能懂他的东西。”
陆啸眼睛一亮:“快请进来!”
不多时,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如蓬草的中年人被带进来。他约莫四十来岁,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进来后也不行礼,就直勾勾盯着陆啸:“你就是梁山总头领?”
“正是在下。”陆啸微笑,“先生如何称呼?”
“我叫沈括,”那人昂着头,“不过不是写《梦溪笔谈》的那个沈括,是同名同姓。我会造机械,会算数,会观星。东京的官说我是疯子,把我赶出来了。听说梁山不拘一格用人才,我就来了。”
陆啸心中一动。这名字……他当然知道《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那是宋代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眼前这人虽然落魄,但那股子傲气和眼中的光芒,做不得假。
“沈先生请坐,”陆啸亲自给他倒了杯茶,“你说能造日行千里的车,能飞的木鸟——可否细说?”
沈括也不客气,抓起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车是轨道车,在平整的轨道上跑,用蒸汽推动。我在江宁府试过小模型,能走。木鸟是滑翔机,借着风力,能从山上滑下来。我也试过,摔断了两根肋骨。”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油腻腻的图纸,在桌上摊开。那上面画着各种机械结构,虽然潦草,但思路清晰。
陆啸仔细看着,越看越心惊。这人的想法,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蒸汽动力、空气动力学……虽然还很粗糙,但方向完全正确。
“沈先生,”陆啸抬起头,郑重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梁山技术研发组的顾问。每月俸银二十两,单独给你一个小院做实验室,需要什么材料只管提。”
沈括愣住了,他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被嘲笑、被驱赶,没想到……
“你……你真信我?”他声音有些发抖。
“我信科学,”陆啸拍拍他的肩,“沈先生,你这些想法,有些可能十年二十年都实现不了。但没关系,咱们一步一步来。先从简单的开始——帮我改进水力锻锤,怎么样?”
沈括眼圈红了,重重点头:“好!”
送走沈括,天色已晚。陆啸却毫无睡意,他让燕青掌灯,又铺开纸笔。
朱武劝道:“总头领,该歇息了。”
“再画一张,”陆啸头也不抬,“我想起个东西——简易车床。有了它,咱们就能批量生产标准零件了。”
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朱武站在一旁,看着灯光下陆啸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位年轻的总头领,懂练兵,懂治国,居然还懂这些工匠之术。而且不是略懂,是精通。他画的那些图,讲的道理,连汤隆那样的老工匠都叹服。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夜深了,雪又下起来。偏厅的灯一直亮到三更。
第二日,技术研发组正式开张。陆啸在西山脚下划出一片区域作为工坊,调了五十名工匠、一百名劳力。汤隆带着人平整土地,凌振带人建工棚,陶宗旺带人挖水渠——水力锻锤需要稳定的水流。
沈括果然有本事。他看了陆啸画的图纸,提出了十几处改进意见。比如齿轮的齿形应该做成渐开线,比如水车的叶片角度应该调整以提高效率。虽然很多工匠听不懂那些术语,但按照他说的做了,效果确实更好。
腊月二十,第一台实验性水力锻锤的骨架立起来了。
那是一个三丈高的木架,水车直径两丈,锻锤重三百斤。当水渠闸门打开,溪水冲下,水车缓缓转动时,整个工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动了!动了!”有人喊。
齿轮咬合,连杆传动,巨大的铁锤被提起,然后“轰”地落下,砸在铁砧上,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成了!”汤隆激动得满脸通红。
但问题很快出现——锻锤落点不准,有时砸偏;齿轮咬合不顺畅,经常卡住;木制结构承受不住反复冲击,出现了裂纹。
沈括围着机器转了几圈,掏出炭笔在木板上计算着什么。半晌,他抬头道:“三个问题。一是水车转速不稳,要加飞轮;二是齿轮精度不够,要重做;三是木质不行,关键部位要换成铁的。”
“换铁的?”汤隆皱眉,“那得多少铁?”
“所以要先炼铁,”陆啸走过来,“高炉那边进度如何?”
凌振道:“炉体已经砌了三成,鼓风机正在做。最大的问题是耐火砖——普通的青砖扛不住那么高的温度。”
“用黏土混合石英砂试试,”陆啸道,“比例是七比三。烧制温度要提高到一千两百度以上。”
“一千两百度?”陶宗旺咂舌,“咱们现在的窑最多八百度。”
“所以窑也要改造,”陆啸在沙地上画出倒焰窑的结构,“这样热量利用更充分,温度能上去。”
工地上热火朝天。工匠们虽然累,但热情高涨。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新奇的东西,也从未被人如此重视过。在梁山,工匠的俸银和军官一样,有功劳一样能得勋章,这让他们的腰板挺得笔直。
腊月二十八,小年夜。
第一炉试验性的耐火砖出窑了。陆啸亲自检验——砖体致密,敲击有金石声,颜色呈淡黄色。
“成了!”陶宗旺捧着砖,像捧着宝贝。
陆啸却摇摇头:“还不够好。你们看这断面,还有气孔。要继续改进配方,调整烧制工艺。”
众人有些气馁。辛苦这么多天,总头领还是不满意。
陆啸见状,笑道:“不过已经比现在的砖好多了。这炉砖,足够建第一座实验高炉。等炉子建起来,炼出好铁,咱们就能造更好的砖,建更好的炉——这就叫迭代进步。”
他拍拍陶宗旺的肩:“陶兄弟,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今晚小年夜,我请大家喝酒!”
工地上顿时欢呼起来。
小年夜的宴席就设在工坊的空地上。几十张桌子摆开,大锅炖肉,大坛喝酒。工匠们和士兵们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沈括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碗酒,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流浪了大半年,受尽白眼,从未想过能被人当座上宾。
汤隆端着酒碗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沈先生,我敬你!你那齿轮算法,真神了!按你说的改了之后,锻锤稳多了!”
沈括忙起身:“汤组长客气了,我只是……”
“别只是了!”汤隆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肩,“咱们工匠,不玩虚的!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来,干了!”
两人一饮而尽。沈括辣得直咳嗽,心里却暖烘烘的。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陆啸没有回主寨,而是独自走上西山。
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梁山泊。主寨灯火通明,水寨帆影幢幢,筑城工地夜以继日,而这西山脚下的工坊,也亮着点点灯光。
雪又下了,不大,细细碎碎的。
燕青悄无声息地跟上来,为他披上大氅:“总头领,天冷。”
陆啸望着远方,轻声道:“燕青,你说十年后的梁山,会是什么样子?”
燕青想了想:“应该……很强大吧。有坚城,有强军,百姓安居乐业。”
“不止,”陆啸眼中闪着光,“十年后,这里会有高炉林立,烟囱冒烟。会有水力作坊日夜不休,生产出精良的兵器铠甲。会有学堂培养出懂得科学道理的年轻人。会有船队从水泊出发,驶向大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们现在播下的这些科技的种子,终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梁山就不再是一个山寨,而是一个……新时代的摇篮。”
燕青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陆啸话中的力量。
雪越下越大,将工坊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在那光晕里,工匠们还在挑灯夜战,为第一座高炉赶工。
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参与的,是一场悄然开启的技术革命。他们更不知道,今夜在这里敲打的每一锤,绘制的每一张图,计算的每一个数字,都将成为未来震撼天下的基石。
陆啸转身下山,脚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痕迹。
而在他身后,工坊的灯火彻夜不灭,像黑暗中的星火,虽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照亮一个崭新时代的黎明。
这一夜,科技的种子,在梁山泊悄然播下。虽然它还深埋土中,虽然它还要经历漫长的寒冬,但春天终将到来,而那时,便是它破土而出,改变世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