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起灵推开张家古楼那扇沉重的石门时,已是1922年的初春。
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穿着一身略显紧身短小的藏蓝色布衣,那是古楼中备着的旧衣,张家人想的周到,知道他十年时间会成长不少,但是同时也不够周到,因为他们没想到他能长成一个身高180以上的大个子。
不过这衣服对现在的张起灵来说也能将就,反而衬得他没那么清瘦孤寂了。他身上没有任何行李,只背着一把用布条仔细缠裹的黑金古刀。
他站在石阶上,微微眯了眯眼,并非不适应光线,而是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山林景色中,捕捉到一丝一毫能触动那片空白的熟悉感。
然而,没有。
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无名的荒芜。
他并不知道,在他踏出古楼的那一刻,楼外山林中几个几乎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暗哨,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阴影中。特殊的联络方式,将“族长已出关”的消息,以远超常人想象的速度,传向了四面八方。
南部,两广交界处的隐秘山村。 一名负责接收讯号的张家外姓骨干,译出密信内容后,霍然起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凝重。他立刻唤来心腹:“快,传令给张海琪等人,启动‘归巢’计划第一阶段。让她把南部所有能联系上的、信得过的族人,特别是那些擅长追踪和隐匿的好手,分批派去向云贵川地界。任务只有一个:确保族长安全,非召不得近前打扰,但需清除沿途所有可疑的窥探。”
西部,雪山深处,吉拉寺。德仁看着手中的密信,沉吟片刻,对小喇嘛吩咐:“让‘董灿’的马帮动身吧,春雪融路,长生天已经苏醒,他此行去尼泊尔一定会有不少收获。”
而董灿(张甫灵百岁后的化名)听到小喇嘛的转述,立刻知道德仁话里的深意,他是让自己带马帮动身前往尼泊尔把“长生天(族长)”苏醒的消息带过去,并且还要筹措资源。
辽东半岛,一个水网密布的小渔村。 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内,两位老者捻着胡须,一边下棋一边低语:“隆升哥,听说族长醒了,这是天不亡我张家。”
“是啊,不枉咱们兄弟俩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易容蛰伏几十年的辛苦,就是不知道汪小姐找到了没有。”
“唉,我看希望不大,我们的人也一直在找,可是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音讯,隆升哥,你说族长他要是记起来怎么办?”
“张隆半,你这问的什么屁话,记起来了不是更好?汪小月那是对张家、对族长有再造之恩的人……喂,你不觉得她其实和咱们张家人很般配吗?”
“呃……怎么说?”张隆半挠了挠头,懵懂地看着自己的亲哥。
“首先肯定是漂亮……”张隆升带着回忆的神情说着同时落下关键一子。
张隆半赶紧接招,同时脸上带着八卦神色揶揄道:“哦~我说哥你为什么坚持不娶老婆,原来心里早就有了白月光做比较啊!不过我觉得漂亮反而不是首要,重点是她和我们一样,长寿且聪明绝顶!”张隆半说着把张隆升的一个棋子“吃了”下去。
张隆升带着赞赏看向张隆半,“对,没错!你说的没错!唉……只是这样的人可惜了……要是让我知道谁拐走了她,或者伤害了她……”
“弄死他!”兄弟俩异口同声!
一个月后,尼泊尔。
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庭院里,已在此扎根多年的张家本家负责人见到了跟着马帮风尘仆仆而来的董灿(张甫灵),在得知族长苏醒的消息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转身对副手说:“立刻去山上和代理族长以及长老们汇报,就说族长醒了……而那位一定也醒了……另外立刻挑选一批好手,携带足够的资金和药材,准备跟着董灿回国。不论那位身在何方,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找到,另外族长张起灵如果需要重新整合张家的力量,务必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这是我们张家欠他们的因果。”
沉寂了十余年的张家机器,因为张起灵的苏醒,开始缓缓而高效地重新运转起来。无数或明或暗的人流,开始从各个方向,朝着一个中心——那个正在漫无目的、却又被无形使命牵引着向南行走的年轻族长——悄然汇聚。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长沙城,解家宅邸。
春日暖阳洒在精致的庭院里,海棠花开得正盛。
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执壶沏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令人屏息,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藏着说不清的故事。
这便是两年前在长白山苏醒,被黑瞎子从山上带下来,化名“尹月娘”的汪小月。
“月姨,你这茶道是越发精进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笑着走近,正是刚刚留洋归国的解九。
他身上还带着些许风尘仆仆的气息,但眼神锐利,气质沉稳,越来越像个一家之主了。
汪小月抬眸,浅浅一笑,那笑容足以让院中的海棠失色,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倒是你,这两年在日本,收获颇丰吧?”
“按照您的吩咐,开阔眼界,结交人脉、打探消息一步不漏,但是正因如此,也更觉肩头责任重大。”解九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认真了几分,“如今时局动荡,日本狼子野心,国家处在各方势力交织的漩涡,长沙就是这样一个漩涡的缩影,我解家想要在乱世立足,光靠老一套不行了。月姨,这两年也是多亏有你坐镇,家里才没出大乱子。”
汪小月轻轻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我不过是借解家栖身,略尽绵力而已。”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向庭外摇曳的花枝,“只是……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心里空落落的。”
解九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温声道:“记忆的事急不得。齐八有句话说的对,顺其自然就好。你现在是解家的姑奶奶,这里就是你的家。”
汪小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阳光暖融融的,她却依然能感觉到心底那个缝隙里透出的寒意。她端起茶杯,袅袅茶香中,一个模糊的、穿着藏蓝色衣服的瘦削背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
她不知道,就在她与解九品茗闲聊的此刻,一个沉默的少年,正徒步穿过南方的丘陵,向着长沙方向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冥冥中有个感觉,答案,或许就在那个九门盘踞的江湖中心。
2.
1922年春,厦门,董公馆。
南洋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气卷入窗棂,张海琪独坐于昏暗的书房内,指尖夹着的卷烟已积了长长一截灰烬。她刚译出一封加密信函,上面只有简短却石破天惊的几个字:“族长已醒,行踪向南。”
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掠过她眼底,但很快便被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族长醒了,那个被张家遗忘了十二年的张起灵,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归来。这本该是天大的喜讯,可张海琪却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这十二年,南部档案馆几乎是在血与火中蹒跚前行。
一切变故始于1913年,盘花海礁案的调查意外取得突破,一个幸存的渔民带回关键线索,指向礁盘深处一处隐秘的古代沉船遗迹。然而,自那以后,噩梦便开始了。从1913年到1916年,她先后派出的二十多批调查人员,一旦靠近那片被迷雾笼罩的礁盘,便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盘花海礁仿佛一张吞噬生命的巨口,成了南部档案馆成员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迫不得已,1916年,她动用了自己最后的底牌——将她最得力、也最珍视的两个孩子,张海楼(张海盐)和张海峡(张海虾),一同派了出去。
对于张海虾张海琪是怀着巨大愧疚的,当初汪小月让解家人把这个孩子送到她手上时,似乎说过这孩子的来历。
张海琪大致记得一些,说是这孩子小时候无父无母是个乞丐,后来认识了汪小月的干女儿,跟着回了长沙,后来因为跟着去执行刺杀莫云高的任务,受了重伤,不过好在致命的一击被汪小月干女儿挡住了,所以这个孩子勉强活了下来,汪小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这个孩子具有了一些张家本家人长寿的能力,然后就派人把他送到了她这里。
说实话,张海琪从没想过要把这样一个已经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孩子送去南洋,可是他自己在卖身契上画了个“圈”!
说起这个张海琪又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张海楼,这家伙也是个命硬的,丁戊奇荒那样的乱世,他一个孩子,居然靠着“吃人”活了下来,本来以为他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没想到长大后的反差倒是让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产生了一丝怀疑,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儿子,也是个不错的男人!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那个可怜的孩子才会和张海楼成为朋友,以至于看到那个不认识字的混球在纸上画圈的时候才急得没了办法,跟着一起画了。
张海琪现在想到这些,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当初她还得依靠南洋政府,文书一旦签了她就不能插手,如果是现在,她说不定就直接叫停了,这样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不愉快的悲剧发生。
两个人下南洋第一件事,是去霹雳州的槟城刺杀张瑞朴。彼时张瑞朴在那里已经树大根深,和当地土着之间关系好的不得了。张海琪其实已经知道结果,他们杀不了对方,但是她就是想敲打敲打那个家伙,让他时刻知道“张家人盯着你呢”!
后来两个人被土着人追的逃到了海岛上躲了起来,张海琪听说那个地方距离槟城走路要两个星期,可真是逃的够远的!
时间到了1916年,张海琪派出去调查盘花海礁案的人死了很多,人手紧缺的情况下,不得不把他们派出去执行任务,而他们这次没让张海琪失望,成功揭开了盘花海礁上“亡魂”的真相(实则是桂系军阀莫云高手下人为制造幻象,以掩盖其寻找瘟疫船的勾当),却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张海峡为保护张海楼,被炸弹重创,脊椎受损,双腿彻底瘫痪,从此只能与轮椅为伴。
想到张海峡苍白而平静的脸,想到张海楼从此背负的沉重愧疚与几乎疯魔的执念,张海琪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刺痛。
而这不是最糟糕的,随着国内对莫云高的调查,彻底把这个老登逼疯了,他偷渡去了南洋,派人易容接近张海盐和张海虾……后面的事情,张海琪根本不愿意回忆。
总之张海琪得知莫云高阴谋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登上南安号进行接应了,但还是晚了,她的孩子,这对她视如己出的孩子,最终只活下来一个,而另一个几乎失了魂,她不知道南安号事件后张海楼去了哪里,这些年她派人寻遍了海外,但是还是没有找到他!
这是她作为负责人难以磨灭的失职与愧疚。
屋漏偏逢连夜雨。国内局势动荡不安,解家在老家主更迭后,与南部档案馆的联系和财力支持大不如前。
海外张家的活动经费捉襟见肘,许多行动难以为继,成员们的生活也变得窘迫。而对莫云高的调查也不得不陷入停滞,南洋档案馆的局势可以说是非常不容乐观。
但是现在,张起灵醒了!
她不能继续蛰伏了。
要知道,莫云高此人,不仅手握重兵,行事狠辣,更可怕的是其心思缜密,手段诡异莫测。
他手底下的奇人异士并不比张家的少,而且这个人似乎对张家本家人及其关联势力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执着。
张海琪曾与他数次间接交手,都未能占到便宜,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甚至她听说汪小月,也曾与莫云高有过多次交锋,都未能将其拿下。
不过国内的档案馆在1917年的时候也被人打着政府名义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清洗,也是元气大伤,张海琪不得不将力量转入更深的地下。
所幸她素来谨慎,习惯留后手。南部档案馆明面上的据点存放的多是掩人耳目的资料,真正核心的张家秘辛、关键卷宗以及她多年来搜集的关于莫云高和汪家的情报,都被她秘密转移并藏于董公馆内一栋独立的、设有古老机关的小楼里。这栋小楼的存在,目前仅有她一人知晓,是她为张家保留的最后火种。
“族长醒了……可您在哪里呢?”张海琪无声地叹息,目光再次落在那封密信上。她心中有太多的迷茫、太多的抉择需要有人分担。她想起了那个智谋深远、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出建议的汪小月。若她在,必能看清这迷雾般的局势,告诉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是继续隐忍,还是借着族长苏醒的契机,开始反击?
然而,汪小月也已失踪多年,音讯全无。张海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族长苏醒带来的希望之光,此刻却照见了前路上更深的阴影与未知的挑战。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至少得先把张海楼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