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2年初夏,长沙。
天气渐渐闷热起来,湘江上氤氲的水汽弥漫全城,让这座本就鱼龙混杂的古城更添了几分黏腻与不安。
张启山,这位新上任不久、手握兵权却根基未稳的布防司令,正为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九门地界真正立威而烦忧。
这一日,他轻车简从,踱步至齐府,找那位以卦术精绝、人脉通达闻名的齐八爷(齐铁嘴)讨主意。
几杯清茶下肚,张启山道出心中苦闷:“八爷,不怕跟你说句实话,长沙这地界,水浑王八多,光靠几杆枪,怕是压不住那些地头蛇的老狐狸啊。”
齐八爷叼着一支没有烟丝的翡翠烟杆儿,眯着眼,笑得有几分高深莫测:“张司令,您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我们齐家祖上有人说过,咱们这行当,真功夫里头,最唬人、也最有说服力的,不是刀枪,而是这个——”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似符非符的图案,“‘五鬼搬运’,挪山填海,无影无形。您要是能露这么一手,我保证,从今往后,上中三门,还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都得对您客客气气,乖乖听话。”
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因为汪小月确实在一次酒后说过世界上有“五鬼搬运”这种东西的存在,可是酒后的话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就算是齐家老祖宗应该也是会随口开玩笑的吧?
本来就是一句戏言。张启山却听进了心里。
他来长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九门上中三门比较桀骜,想结交很难,他就把目标放在下三门上,可是霍家全是女人,和他这都是男人的部队搅和在一起可是要出大事的,最终他就只选了齐八爷和解九爷这两位。
解九爷一心经商,虽然为人也很不错,但是商人重利,终是不能畅所欲言。
也就只有齐八爷,背景不简单但是心思简单,又没什么势力对张启山也不构成威胁,关键时刻还总能提点有用的意见,张启山自然而然就成了齐八爷盘口的常客。
张启山更加知道,齐八爷家里是有真正的高人在的,只不过不巧的是他回回去都没看到,听人家背后传闻,齐八爷叫那位高人“姑奶奶”,居然还是个女的。
张启山离开齐家,第二天就约了九门的人去踏了个晚春,大家碍于枪炮的威力,全都很给面子去了。地点选在城外百公里地的深山老林,路过一座山头的时候正好有座大佛,齐八爷眼睛一亮,“张司令,您怕不是想带我们踏春是假,看佛是真吧?您不会想把这玩意儿弄到司令府吧?”
张启山笑道:“这佛开面极佳,要是能弄回去,倒也不错,估计能保佑我们多打几场胜仗。”
这时还有人发出嘲讽:“不是我不信,这么大的佛像,就是再造没个几年也弄不好,司令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张启山心里恼火面上却平静,“那不如我和诸位打个赌吧,假如明天这佛像出现在司令府的话,以后诸位为我张启山马首是瞻,如何啊?”
“赌就赌,不过口说无凭,得立个字据,”二月红站出来提议。
很快,解九把写好的字据拿来,九门的人挨个和张启山压了手印,由此赌约成立。
解九爷把字据递给张启山的时候,眼底掠过一抹得意,张启山昨天晚上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虽然很想知道是谁告诉张启山解家有些“神奇”手段搬运大件货物,但当下能挣长沙第一军痞一笔巨款才更重要!
2.
第二天清晨,长沙城炸开了锅。
布政司后院,原本空旷的演武场上,一夜之间,竟凭空多了一尊高达数丈(几十米)的石雕大佛!
佛像宝相庄严,却与周围的官署建筑格格不入,仿佛从天而降。
百姓争相围观,议论纷纷,皆言是“神佛显灵”,更有甚者,传是张司令得了鬼神相助,乃真命天子。
消息传到解家时,解九正神色如常地向汪小月汇报账目。
“月姨,‘货’已按约送达,张司令那边……很满意。”解九将一张钱庄的本票轻轻推至汪小月面前,数额惊人,“这是尾款。另外,张司令托人带话,说日后若有类似‘大件’运输的难题,还望不吝相助。”
汪小月(尹月娘)拈起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票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在她脑海深处,一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正在不满地嘟囔:
“宿主!亏大了亏大了!为了给那几吨烈性炸药做消声和震动屏蔽,还要精确控制爆破力度让佛像‘走’得平稳,差点没把我这点库存能量掏空!这张启山也真是,没那金刚钻偏揽瓷器活,为了立威摆这么大排场,累死本系统了,气人!”
汪小月指尖在茶杯上轻轻一点,用意念安抚道:“好了,知道你不容易。这批货款,一半划给你补充能量,接下来半个月,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你尽可休眠。”
系统这才哼哼唧唧地安静下来,但那点残存的感知力,却像雷达一样,依旧习惯性地扫描着周围的能量波动。
突然原本已趋于沉寂的系统,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讶异声,“咦?”
汪小月立刻警觉,“怎么了?有敌情?”
系统连忙安慰:“没有,没有,就是有点奇怪,因为我在长沙附近检测到……检测到一个特殊能量标记,他正在接近……宿主别急,我马上进行频率识别,匹配数据库……宿主!宿主!不得了了!是个‘故人’,他进入长沙地界了!】
汪小月端茶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故人?在这个时代,她还有何“故人”?
回想两年前她从长白山醒来,走出那扇巨大青铜门,面对茫茫白雪,她立于天地之间不知道何去何从,一个瞎子突然从雪线下走了上来,汪小月看他的时候,心里莫名感到安全,后来他说他就是来接汪小月的,又说了一些关于汪小月以前的事,系统也证实了他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汪小月才跟着他回了长沙。
可是黑瞎子也说了,除了齐家和解家,她谁都不能信,别的姓氏的事情和她更是没有关系。
她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在这个时代除了黑瞎子还有别的“故人”?
汪小月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齐家解家的哪个远房亲戚,可是系统直接否定,“宿主,不是的,他不是这两家的人。”
“那是谁?”她凝神问道。
系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畏惧?“哎呀,虽然我真不该说,可是我忍不住啊,因为那是,那是长大以后的张起灵!
他身上的能量印记,是我亲自种下的,我不会认错!妈呀,这也太帅了吧,怎么会有人沉睡了十年,归来时就变得如此强大!我的天呐!”
“不是,你等会儿,他叫什么?”汪小月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系统一惊一乍的介绍上,她现在只想再听一次那个人的名字!
“宿主,你聋了?我说他叫张起灵,张起灵!”
汪小月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张起灵……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空茫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涟漪。
突然那什么都没有的记忆湖泊里,就多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只是那是一个穿着不同于当下的人影。
她抬眸,望向窗外长沙城灰蒙蒙的天空,夏日闷雷隐隐滚动,大风呼啸而起。
一场大到足够能在死水中掀起浪花的雨,似乎要来了。
3.
夏日的雨,来得急且猛。
方才还只是闷雷滚动,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天地间迅速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笼罩。
张起灵原本不紧不慢地走在长沙城外的土路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逼得加快了脚步。前方不远处,一座荒废的道观在雨幕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几个同样被雨赶着的苗族脚夫正扛着扁担匆匆往那边跑去。
张起灵略一迟疑,也跟了过去。
道观确实破败得厉害。
山门的牌匾早已被岁月和虫蚁腐蚀得只剩下半块,依稀能辨出两个残字,一个是上方的“上”,另一个只剩模糊的“氵”旁,难以推测全貌。
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荒草萋萋,几乎有半人高。正殿的屋顶塌陷了一大半,椽子裸露,被雨水冲刷得发黑,唯有两间偏房还算完整,沉默地立在风雨中,透着一股倔强的苍凉。
倒是院角一棵老桂花树长得郁郁葱葱,枝叶在雨中沙沙作响,可以想见若是秋日,定是满院馥郁。
张起灵和那几个脚夫挤在尚能遮雨的偏房檐下。雨水顺着破损的瓦片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
“这雨可真大,”一个年长些的脚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张起灵,“小哥,看打扮是外地人吧?头一回来长沙?”
张起灵微微颔首,算是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雨中飘摇的荒草和残破的大殿上,心底那片空茫似乎被这破败景象触动了一丝,但依旧抓不住任何实质。
另一个年轻些的脚夫扯了扯同伴的袖子:“阿叔,人家小哥一看就是不爱说话的,你瞎打听啥。”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也是个闲不住的,搓了搓手,笑道:“不过站着干等也是无聊,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我给你们讲讲这道观的来历?也算解个闷。”
年长脚夫也来了兴趣:“对对,阿旺你知道得多,快讲讲。我们常年跑这条道,只知道这是个荒观,还真不晓得它的故事。”
叫阿旺的年轻脚夫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半块残匾:“你们看那字儿,这道观啊,原来叫‘上清观’。听说香火鼎盛的时候,在这方圆百里都是有名号的。最奇的是,这道观历任观主,都姓齐。”
“全姓齐,道观还搞世袭?”年长脚夫奇道。
“哎呀,阿叔,这不是重点,你别打岔!”阿旺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听说从第一任观主,那位人称‘齐小花’的齐天师开始,就立下规矩,这道观除了修行,还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识字、学本事。做的都是大善事,活人无数,积了大德呢!”
“齐小花……”张起灵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但这个名字滑过舌尖时,他心头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阿旺没注意他的异样,继续道:“后来嘛,世道乱了,听说要打仗了。观里的道长们,还有那些长大成人的弟子,差不多是十几年前吧,一夜之间都散了,据说都下山救国难去了。唉,好人呐!就是这一走,道观没人管,才十几年功夫,就破败成这样了。可惜了……”
张起灵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雨幕中的残垣断壁。
收养孤儿……齐姓……这些信息碎片在他空白的记忆里碰撞,却激不起任何成型的画面。
直到阿旺提到“齐小花”,他的直觉带着他脱口而出一个问题:“那齐小花呢?”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眼神也骤然聚焦在阿旺脸上。
阿旺和年长脚夫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的冷面小哥会突然发问,问的还是这种问题。
阿旺失笑道:“小哥,你这问题问的……那齐天师可是明朝的人物,那当然是仙逝了,而且死了好几百年啦!这故事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
死了。好几百年了。
张起灵沉默地转回头,重新看向漫天大雨。
是啊,自己才二十出头,为什么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就算齐小花活着,一个几百岁的老妖怪和自己应该也没有太大关系。可是那股莫名的、沉甸甸的情绪就是这样死死攥紧他的心脏,让他感觉闷闷地疼,疼的窒息。
说实话,最近他的记忆里也会有些过去的片段,但是根本没有任何和女人以及齐家人有关的东西,就包括张家档案里都没有提及——可是心里纯粹的、强烈的“缺失感”,在听到齐小花三个字时,仿佛触发了某个至关重要的机关!他意识到,如果不解开这个谜团,他的过去就要永远遗失了。
这种反常而剧烈的心理波动,对他而言极为罕见。
或许……自己的过去,不是和那个早已作古的齐小花有关,是和这座道观?他看过张家古楼里那些浩如烟海的档案,隐约知道自己身世复杂,他并非纯粹的张家族人,可能是私生子,甚至可能是被抱养的孤儿……若真如此,这座曾经收养孤儿的齐姓道观……或许是他的来处……
这时,那两个脚夫已经换了个话题。
年长的啐了一口:“说起这个,我还听说啊,前些年,八十二寨那帮神神叨叨的家伙,不知道发什么疯,派人来把这观里大殿原先供着的齐天师雕像,给整个儿抬走了!说是请回去供奉,呸,谁知道搞什么鬼名堂。”
阿旺也嗤笑:“那帮老家伙,脑子本来就不太正常,专干些稀奇古怪的事,他们土司在房间里放土当床,没有什么是他们弄不出来的。”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张起灵已经听不进去了。
八十二寨。
他微微蹙眉,这个地名他有印象,似乎是在湘西一带颇为神秘的苗疆寨落,与外界联系甚少,传闻多与古老的巫蛊之术有关。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跟身旁的脚夫打声招呼,张起灵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骤然冲入了密集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驱散了连日来的迷茫与空落——去八十二寨。找到那座被抬走的雕像。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叫“齐小花”的明朝女观主,究竟是何模样。
这或许,是他追寻自己那片空白过去的第一步。
雨水顺着他清隽的脸庞滑落,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执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