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阳光从地平线上爬出来的每个瞬间都漫长得好似凝滞的糖浆,缓慢、发腻。
孟和音一夜未眠,衣衫有些凌乱,好在神情不太憔悴。
坐在她对面的苍庚就没有这么好的状态了。明容装睡装了一夜,苍庚只能在旁边小心提防孟和音对他动手,神情不可谓不紧张,连续几个时辰下来,早有精疲力尽之意。
白渺和宁宰靠在墙边小憩,明仪和姜梨去了后院。
等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时,姜明仪已经洗漱干净站在门口等待,孟和音出来时就看到明仪如兰花一般开在破烂的院墙中。
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这里,为首的是几个壮年。他们手里端着一个用红布盖着的东西,看神情不像是过来闹事的。
这让大家微微放下心。
一个汉子将手里的东西捧了出来,打开红布,里面竟是一大盘杂乱的铜钱银两,大小不一,新旧也不一,显然是一群人临时凑出来的。
明仪气度远非常人,这一点似乎让汉子十分紧张,说话时不自觉用了些文绉绉的词汇,又因为没有功底,说得十分磕巴:“昨日乡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神医来此,幸得神医诊治,如今我们都迷途知返,故奉上诊金,请神医救我们性命。”
说完,他双手高举,将一盘银钱送至明仪面前,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有他带头,身后的其他村民也跟着朝明仪跪下,额头贴于泥土,十足诚恳。
红布中的银钱杂乱,黄铜和氧化变黑的白银在底色的映衬下有些光彩夺目。
明仪没有推辞,亲手接下了这一盘银钱,递给姜梨后,才轻轻将汉子扶了起来:“你们放心,我既收了诊金,一定竭尽全力医治各位。”
得到保证的村民一边高呼感谢,一边自觉地排成长队,等待着问诊和领药,一切似乎都已走上正轨。
见证了这一切的孟和音轻勾唇角,正欲离去,下一秒却猛回头,整个人如流星一般闪到姜明仪身边,长腿一伸,将一个东西踢了出去。
那原是一枚铜钱,此刻急速向来处飞去,“歘”的一声,急匆匆的三人猛地停步,为首的巫女已经被削去了半缕头发。
大巫女停下脚步,恶毒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她们二人。
二人丝毫不惧,目光如利刃,以荒村为战场,以村民为棋子,眼神交战,无声厮杀。
倒是那些村民,见着巫女们一步一步临近,大多蜷缩着身子低着头,不敢直视。
“尔等信念不诚,竟相信此等撞骗郎中,背逆我主?”
村民们战战兢兢,却无一人敢应声,姜明仪将一切尽收眼底,冷然道:“生病不找医师,难道有病不治,枯坐等死?”
二巫女煞有介事道:“异教之人皆为污秽,不洁的药物只会干扰神力的作用。只要虔诚信奉我主,就能得到我主的救赎。”
“信奉若是有用,为何他们的病症会越来越重?为何村里死亡的人会越来越多?”
村民闻言,纷纷抬起头看向巫女。这个问题正是他们心中的疑惑,他们自问已经足够虔诚了,荒废生计,只求能得到拯救,为何现状没有一点改变?
一双又一双疲惫而浑浊的眼睛看向巫女们,大巫女先意识到情况不妙,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久病不愈皆因罪孽深重,此刻又僭越神主,必将遭受反噬。”
话音刚落,却听人群外围传来一声痛呼。
“啊!我的肚子好痛!啊!”一人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着:“自从喝了这药,总觉得有些难受,莫不是这药有问题?”
大巫女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冷道:“这便是不敬神主的反噬。”
听闻此言,有些人也捂着自己的肚子,仿佛也开始疼痛一般,还有些人向着巫女们下跪祈求原谅,上演了一出闹剧。
姜明仪依旧冷静,认出了挑头声称腹痛的人,对孟和音道:“是武二。”
“武二根本没喝过药。”孟和音想直接动手,“我把她们抓起来。”
“等等。”姜明仪拉住孟和音,“你看。”
只见大巫女走到武二身边,绕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那武二便生龙活虎起来,好事者大喊此为神迹。
他们自顾自地演着戏,没有一个村民站出来拆穿。
眼见局面有利于自己,大巫女远远地瞥了明仪二人一眼,高傲的语气略带挑衅,却是对着村民们说的:“吾再救尔等最后一次,明日作法祭祀神主,尔等各去准备吧。”说罢,巫女们便拂衣而去。
一些更加相信巫女的村民们恭敬地向她们告别。
孟和音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待巫女们走远,她像是兴趣索然一般摆摆手,没有与明仪告别,打着哈欠径直回了自己屋子。
然而回到破屋,孟和音一扫脸上困倦的表情,立即回头将门合上,迅速走到内间,急切问道:“你回来了,查到了什么?”
躲在内间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怀年。在巫女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孟和音远远地看见了他的身影,这才没有过多纠缠。
此时他正神情疲惫地半靠在墙上,看见孟和音来了之后才摇摇头,“没有绿微的下落,但是……”他这样说着,侧开身体,露出一个被遮挡的人形。
那是一个身形枯瘦的姑娘,因长久不见天日的灰黄色皮肤紧紧崩在凹陷的眼窝上,寥寥的几根毛发如乱草一般插在头皮上,苍白的嘴唇干裂成连绵的沟壑,透出几条贫瘠的红。
“怎么回事?”孟和音心里一紧,担心绿微也遭此厄运。
“说来话长,那一日,巫女们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庄子绕了几圈……”
怀年一路跟随,终于确定巫女们住在远处山头的杨树林中,他不敢贸然靠近,蹲守好几日之后才趁机查探。巫女们居所简陋,却暗藏玄机——废弃的鸡舍之后,藏着一间极为隐蔽的暗室。
“屋子里很臭,摆放着一架祭台,墙边都是瓦罐,她倒在祭台前,就是这副模样。我来不及管她,先去看了那些瓦罐,但里面全都是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粉末,我取了些回来。”
怀年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孟和音,“除此之外,又在墙角发现一处地洞,但里面除了一些破旧的衣服什么都没有,我准备走的时候,她醒了……我,我不想见死不救……”
那姑娘应景地发出一声好似幼猫的嘤咛。
“师父,她是被巫女们囚禁起来的,应该不是恶人。”见孟和音神情严肃,怀年不由得解释道。
“我当然明白。”孟和音了然,但眼中的戒备并未散去,“既然你都把人带回来了,就送到隔壁去吧。”
“对了,给自己抓副药吧。”孟和音补充道。怀年这才后知后觉,此处爆发疫病,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染染疫,顿感后怕。
不过,为什么要送到隔壁去?怀年没有明白,但怀年照做。故而当怀年看见活生生的明容和苍庚的时候,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戳戳身边的宁宰,“他不是……他怎么在这里?”
旁边的姜明仪和姜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看吧,又是熟人。
孟和音甫一离开,昏迷不醒的人就立刻苏醒。神经高度紧张的苍庚嚷嚷着要走,但“病人”不仅不肯走,还挑三拣四提出许多无礼要求,折腾几趟之后,焕然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醒过来这段时间,贵公子一刻不闲地追问孟和音的现状,惹得白渺借了本医书躲到后院,宁宰想跑也来不及了,被眼尖的苍庚拽住胳膊强制尬聊。结合两方人的态度,还看不出他们有问题的人一定缺少某种用于思考的器官。
回到眼前。
“徒弟,近来可好?”独属于明容的做作声音响起。
怀年固然尴尬,却也没忘记正经事,将肩膀上扛着的布卷放下,解开层层包裹,“我家小姐说,此处有医者能救治此人。另外,请给我也开一副药。”
布卷展开,女子的惨状让人心口一揪。姜梨率先上前,扫视一圈道:“救不活了。”
娇滴滴的明公子向苍庚抬下下巴,苍庚立即意会,也捏着鼻子用木棍检查一番,随后对着明容摇了下头。
“她已病入膏肓,我无能为力。”姜明仪如此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确实是积重难返,但此人身上有疫病的线索,还请医者竭力,至少让她撑上一时半刻。”孟和音拿着纸包走到明仪面前,拆开粉包,“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粉末颜色并不均匀,黑色和白色混杂呈现为灰色,肉眼可见许多大小不一的粗糙颗粒。
姜明仪观察半刻,捏起一点在手中捻了捻,放在鼻尖嗅了嗅,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是——骨灰?”
骨灰二字一出,在场的人都怔愣一下。尤其是怀年,他不仅亲眼看见了那些瓦罐,甚至还亲手将它带了回来。
孟和音点头,将绿微失踪到怀年在巫女居所发现的异样和盘托出,“……眼下只有这个女子接触过那些巫女,无论是我要找人,还是你想要治好疫病,都要先救她。”
姜明仪慈眸低垂,无人可见之处翻涌着黑色的风暴,她挣扎片刻,深深注视孟和音一眼,终于应承下来。
心怀世人的神女竟然会犹豫,孟和音感到有些违和,但此时情势严迫,她没有那些心思去猜测姜明仪的内心如何,毕竟她们并非熟识,也许前世传闻不真。
背过众人,姜明仪打开药箱,熟练按动内部的机关,只听“咔哒”一声,药箱中出现一个暗匣。
木质暗匣刷过一层漆,覆盖着木头表面深深浅浅的棕色条纹,漆面略略泛出光,映着匣中平平无奇的麻色布包。
女医者的手微不可察的停顿一下,而后将那布包拿了出来。
布包打开,露出平平无奇的一套银针。
孟和音对这些东西本不感兴趣,直到姜明仪将针捏起,她看见了那上面萦绕着的屡屡白光。
她心口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向姜明仪。
姜明仪眉眼低垂,对她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明容敏锐地察觉到孟和音的变化,立即侧目去看那银针。
凭心而论,若不是孟和音对此反应剧烈,常人根本看不出这银针有任何特别之处,无论是式样还是材质,都只是平常的样子。
就连明容都是催动念力,才在强光下看出银针上有一点点念力的痕迹。
是的,孟和音一眼就看出银针上有念力,并非怀年那样幻化武器,而是在器皿铸造的过程中将念力注入,器皿天然便带有念力,哪怕没有觉醒的人也可以使用。
可念力本随人心而生,并不可随意抽离凝练,即便能力足够也难以掌握炼器的技巧。
孟和音前世今生,只见过一个人有这种能力。
“师父……”她在心中默念,嫉妒像炼狱中的恶兽,张牙舞爪向她冲来,意图把她吞没。
她瞬间明白医者慈心却推脱救人的缘由,带有念力的银针珍贵,何必拿来救一个必死之人。
可她很想问问姜明仪,问她从哪里得到这套针,问她在哪里见过师父,问她师父为什么躲着不出来见她……
她想问的太多太多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姜明仪为垂死的姑娘扎针,看着银针上的念力溶于病女的血脉。
半晌之后,念力几乎溶尽,那姑娘终于眼睑微动,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豆大的汗珠从姜明仪额头上滑落,她将最后一处穴位封好,道:“她只有半刻钟。”她欲起身离开,站起来的一瞬间,身子摇摇欲坠。
下一秒,一只温暖的手拖住她的后腰,是孟和音稳稳接住了她。
姜明仪别开视线,站定后对孟和音行礼道谢,不着痕迹的拉开两人的距离。
面前的人恐怕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却一直暗中观察,不肯表明任何一点信息。
如今都差点暴露身份,却还是要和她保持生疏的状态。
师父和她到底谋划了些什么,让一个陌生人来监督自己吗?
孟和音收回手,只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倨傲。
两人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涌动。
病女还未苏醒,其他人虽然不知道原因,却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都默契地保持安静。
明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自然明白这些变化都始于那套银针,可对于银针的来历他却没有头绪。不过他想到一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吧?
遥远的上阳国,几十丈的塔顶阁楼,白发男子端坐在蒲团之上。
他周遭只有一把藤架,架子正中挂着一个黄铜铃铛,此时无风自动。
“叮铃!”
男人睁开眼睛,目光清明,不见半点浑浊。他缓缓抬头,望向那枚轻轻震颤的铜铃。
“时候到了。”他低语,声音是与外表不相匹配的清润,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威严。
塔外,长风呼啸,云海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