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口。
巨大的、狰狞的、涂着迷彩的炮口。
像一头远古巨兽缓缓睁开的、充满毁灭欲望的独眼,冰冷地、毫无感情地,锁定了库伦东门那在夕阳下泛着惨淡灰光的城墙垛口。
“龙牙”庞大的钢铁身躯,如同从地狱熔炉里爬出的魔神,稳稳地停在距离东门最后一道反坦克壕不足千米的开阔地上。履带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排气管喷吐着灼热的白烟,引擎低沉地咆哮着,如同猛兽进攻前的低吼。
它身后,更多的坦克、装甲车、卡车,如同钢铁的潮水,迅速展开。黑洞洞的炮口、冰冷的机枪枪管,密密麻麻,指向那座在暮色中瑟瑟发抖的城市。士兵们沉默地跳下车,依托车辆和地形,构筑起简易的阵地。没有喧嚣,没有鼓噪,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弥漫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头。
消息像瘟疫,瞬间传遍了库伦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来了!救国军的铁王八!就在东门外!炮口比城墙还粗!”
“铺天盖地啊!城外全是兵!全是铁疙瘩!”
“跑!快跑吧!城门要关了!”
“跑哪去?外面都是他们的人!”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城内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街面上彻底乱了套!商铺的伙计手忙脚乱地落下最后一块门板,发出“哐当”的巨响,随即插死门栓。小贩的摊子被惊慌的人群撞翻,瓜果蔬菜滚了一地,被无数只慌不择路的脚踩踏成泥。抱着孩子的妇女尖叫着往家里跑。男人们脸色煞白,有的往家冲,有的则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窜,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杂乱声响,混成一片末日降临的喧嚣。
伪蒙政府的衙门里,更是鸡飞狗跳。穿着绸缎官袍的官员们,此刻风度全无,抱着装满金银细软的包袱,像一群受惊的老鼠,在走廊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互相推搡,只为挤上那几辆停在侧门、引擎已经发动的破旧小汽车。
“滚开!让老子先上!”
“我的箱子!我的箱子掉了!”
“八嘎!挤什么挤!让太君先走!”
混乱中,夹杂着日语和蒙语的怒骂。几个试图维持秩序的伪蒙警察,被急于逃命的同僚撞倒在地,帽子都飞了,狼狈不堪。
德王府。
奢华的大厅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外面街道更浓重的死寂和绝望。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名贵的波斯地毯被踩踏得污秽不堪。
德王李守信,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面如死灰。精心修剪的八字胡无力地耷拉着,紫缎蒙古袍的前襟被他自己无意识抓得皱成一团,上面还沾着几点刚才失手打翻奶茶留下的污渍。他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豆大的冷汗顺着油光光的脸颊往下淌。
“挡不住了…顾问阁下…真的挡不住了…” 德王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利,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鸹。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站在大厅中央、如同一尊冰冷石像的小野中佐,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求和吧?…对!求和!救国军也是华国人…或许…或许能谈…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保住这富贵…我…我愿意…”
“八嘎——!!!”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炸响!小野中佐的脸,因为极致的狂怒和屈辱,瞬间扭曲变形!他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几步就冲到德王面前!
呛啷——!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腰间的指挥刀被他瞬间拔出大半截!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刀尖,带着凌厉的杀气,几乎要戳到德王那肥厚、满是冷汗的下巴上!
德王吓得魂飞魄散,“嗷”一声怪叫,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差点从太师椅上翻下去,双手死死护住脖子,眼神里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身家性命?!富贵?!” 小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喷在德王惨白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硫磺味。“李!桑!你是大蒙古国的‘总理’!是‘国家元首’!你的尊严呢?!你的武士道精神呢?!被狗吃了吗?!”
他用刀背(刀刃太锋利,怕真割下去),极其侮辱性地、重重拍打着德王油腻肥胖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脆响!
“看看外面!” 小野猛地指向东门方向,手臂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帝国的勇士!正在为保卫你的都城流血!而你!帝国的朋友!竟然想着投降?!想着卑躬屈膝?!去向那些支那猪摇尾乞怜?!”
刀背再次狠狠拍在德王脸上,留下清晰的红印。
“这是背叛!最可耻的背叛!” 小野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守不住库伦!你!李守信!就是帝国的罪人!是整个大东亚圣战的耻辱!你!还有你那些贪生怕死的猪猡!必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用你们的尸体!给帝国勇士铺路!明白吗?!”
他猛地将刀完全抽出,雪亮的刀锋在德王眼前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刀尖直指屋顶!
“再敢言一个‘降’字!” 小野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充满了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我!小野次郎!以天皇陛下武士的名义!亲手!送你!还有你全家!下地狱!死啦!死啦地!”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疯狂的杀气,在大厅里嗡嗡回荡。
德王被彻底吓傻了。裤裆里那股温热,再也控制不住,瞬间蔓延开,顺着太师椅光滑的皮革往下淌,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散发出浓重的骚臭味。他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椅子上,眼神涣散,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野鄙夷至极地瞥了一眼德王湿透的裤裆和失禁的污渍,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冷哼。他猛地收刀入鞘,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不再看德王一眼,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他的眼睛。他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吼道:
“命令!全城!立刻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城门!用沙袋给我堵死!只留射击孔!所有预备队!全部上城墙!敢有畏战后退者!督战队就地枪决!”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补充道:“城内!所有支那人!特别是那些旧贵族!重点监控!有敢串联、图谋不轨者!无需审判!全家处决!尸体!挂在城墙上示众!”
“哈依!” 门外的宪兵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小野最后扫了一眼瘫在屎尿中、如同行尸走肉的德王,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绝望和恶臭的王府。皮靴踏过地上的碎瓷片和污秽,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库伦城西,一条狭窄、污水横流、弥漫着廉价烧酒和牲畜粪便混合气味的小巷深处。
一扇不起眼的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巴图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布满焦虑的脸露了出来,警惕地扫视着巷子两端。确认无人后,他才闪身出来,迅速将门关好。
他的心跳得很快。救国军兵临城下的消息让他振奋,但小野那疯狂的全城戒严和血腥命令,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内应计划到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刻!必须立刻通知城外的老猫!东门!举火为号!就在明晚!
他贴着墙根,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快速而无声地移动。目的地是城南一个废弃的皮革作坊,那里是他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联络点,藏着唯一一部还能勉强工作的秘密电台。
就在他即将拐出小巷,踏上相对宽阔一些的后街时!
砰!砰!砰!
几声突兀的枪响!夹杂着几声蒙语的怒骂和惨叫!猛地从前方不远处、他要去的那条后街方向传来!
巴图的心猛地一沉!脚步瞬间钉在原地!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紧接着,是皮靴踏在石板路上急促奔跑的“咔咔”声!还有日语凶狠的呵斥!
“站住!别跑!”
“八嘎!打死他!”
“不好!是老皮的联络点!” 巴图身边的亲信,绰号“石头”的汉子,脸色瞬间煞白,低呼出声。老皮是负责看守电台的老伙计。
巴图当机立断!不能过去!电台点暴露了!有埋伏!
“撤!快撤!分开走!老地方汇合!” 巴图低吼一声,转身就往小巷深处跑!
然而,晚了!
“在那!巷子里!还有同伙!” 一声带着惊喜的日语怪叫响起!
哒哒哒——!
一串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巷口扫射进来!打在巴图身边的土墙上,溅起一串火星和泥土碎块!
“操!” 巴图一个翻滚躲到一堆破箩筐后面。石头和另一个亲信“黑子”也迅速寻找掩体。
巷口,出现了四五个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鸭舌帽的日本特务!还有几个端着步枪、凶神恶煞的伪蒙警察!他们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巴图!别躲了!太君知道是你!” 一个特务用蒙语得意地喊道,“乖乖出来!太君说了,只要你投降,荣华富贵大大的有!”
回答他的,是“石头”从一堆柴火后射出的愤怒子弹!
砰!砰!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伪蒙警察惨叫一声,捂着大腿倒了下去!
“八嘎!给我打!” 特务头目气急败坏地吼道!
瞬间!枪声大作!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小巷深处!打在箩筐、柴堆、土墙上,木屑和泥土横飞!压得巴图三人抬不起头!
“老大!我掩护!你和黑子从后面翻墙走!” “石头”眼睛赤红,对着巴图的方向吼道。他手里的盒子炮(驳壳枪)不断还击,压制着巷口的火力。
“放屁!一起走!” 巴图怒吼。
“电台毁了!消息必须送出去!你是头!你不能死!” “石头”的声音带着决绝。他猛地从掩体后探出身子,对着巷口方向疯狂扫射!吸引了大半的火力!
巴图目眦欲裂!他知道“石头”想干什么!
“走啊——!” “石头”发出最后的咆哮!
巴图一咬牙,眼中含泪,对着身边的“黑子”吼道:“走!”
两人趁着“石头”吸引火力的瞬间,猛地从掩体后跃出,朝着小巷另一端、那堵不算太高的土墙亡命狂奔!
“别让他们跑了!” 特务头目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调转枪口!
子弹追着巴图和黑子的脚后跟打在地上!
就在两人即将冲到墙根下,准备翻越时!
“小心——!” 落在后面一点的“黑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警告!
巴图下意识回头!
只见巷口方向,一个日本特务狞笑着,拔掉了一个东西的插销,手臂后仰,狠狠朝着他们藏身的掩体区域——准确地说,是朝着还在奋力射击掩护他们的“石头”的方向——投掷过来!
那东西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是一颗九七式手榴弹!
“石头——!!!” 巴图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石头”也看到了那颗飞来的死亡铁疙瘩!他脸上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狞笑!他猛地从掩体后完全站了起来!不再射击,而是张开双臂,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熊,迎着那颗即将落地的手榴弹,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死死地压在了上面!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巴图的方向嘶吼,声音却被巨大的爆炸声彻底吞噬:
“走——!告…诉…王师…东…门…火…!”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刺眼的火光瞬间吞噬了“石头”魁梧的身影!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滚烫的弹片和碎石,如同剃刀般横扫整个小巷!浓烟和尘土冲天而起!
一块带着血肉和灼热温度的碎骨,甚至飞溅过来,“啪”地一声,黏在了巴图的蒙古袍肩头!滚烫!带着兄弟最后的气息!
“石头——!!!” 巴图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巨大的悲愤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拔出手枪就要冲回去拼命!
“老大!走啊!石头哥白死了吗?!” 旁边的“黑子”目眦欲裂,一把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巴图,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墙根推!“翻墙!快翻!”
爆炸的烟尘暂时遮蔽了巷口特务的视线。
巴图被“黑子”硬生生推着,踩着“黑子”的肩膀,狼狈地翻过了那堵矮墙。落地瞬间,他听到墙那边传来“黑子”中弹的闷哼和特务逼近的脚步声!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堵被硝烟笼罩的矮墙,仿佛能看到“黑子”倒下时不甘的眼神。他狠狠一抹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的液体,把所有的悲愤和嘶吼都咽回肚子里!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一头扎进墙后更复杂、更黑暗的迷宫般的贫民窟巷道里,消失不见。
肩头,那块黏着的、带着兄弟体温的碎骨,随着他的奔跑,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脏。
血债!必须血偿!库伦!必须破!东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