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德王府里那只鎏金西洋座钟的钟摆,狠狠撞在整点上。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像敲在人心口的丧钟。
德王,李守信。瘫在那张宽大的、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里。紫缎蒙古袍皱得像咸菜,领口被他自己扯开,露出底下惨白的、肥肉松弛的脖子。他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繁复的藻井,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灰败的死气。三天…救国军只用三天…就从几百里外…把炮口怼到了他鼻子底下?这他妈还是人吗?
“总理…总理阁下…” 管家佝偻着腰,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里端着一碗新熬的、热气腾腾的奶茶,“您…您喝一口…定定神…”
德王眼珠子机械地转动了一下,落在管家那张惊恐的老脸上,又缓缓移开,落在那碗飘着厚厚奶皮的奶茶上。他突然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手臂猛地一挥!
啪嚓——!
精致的瓷碗再次摔得粉碎!滚烫的奶茶溅了管家一身,烫得他“哎哟”一声跳开。
“喝?喝个屁!” 德王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锣在刮,“炮都架到门口了!喝下去也是断头酒!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管家和几个侍女吓得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死寂。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像催命符。
库伦城头,气氛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小野中佐,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疯狼。黄呢子军服沾满尘土,扣子也崩开了两颗。他双手死死撑着冰冷的城垛,指关节捏得发白,细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瞪着城外那片被烟尘笼罩的、令人窒息的钢铁森林。
烟尘渐渐被风吹散了一些。露出了真容。
一辆辆涂着迷彩、炮管如同毒蛇般昂起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齐刷刷地、冰冷地指向库伦的城墙!指向他脚下的城楼!那种被无数毒蛇锁定的感觉,让小野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寒。
坦克后面,是数不清的装甲车、运兵卡车。车身上满是征尘。无数土黄色的身影正如同蚂蚁般忙碌着。锹镐翻飞,泥土飞扬。一道道简陋却杀气腾腾的野战工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城外开阔地上蔓延开。更远处,隐约可见炮衣被掀开,露出黑洞洞炮口的牵引式重炮群!那粗大的炮管,让小野想起了帝国海军战列舰上的巨炮!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空中,还有苍蝇!不!是“猎鹰”!那架该死的银灰色侦察机,如同盘旋在腐肉上空的秃鹫,不紧不慢地在库伦城上空兜着圈子。巨大的噪音如同嘲弄,刺激着每一个守城士兵脆弱的神经。
“八嘎!八嘎!八嘎!” 小野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感觉不到疼,只有无尽的屈辱和狂暴的杀意!被堵在城里!像老鼠一样!
就在这时!
呜——!
一阵尖锐的、不同于飞机引擎的呼啸声!从城外救国军阵地后方传来!
几发炮弹拖着长长的尾烟,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朝着库伦城内飞来!
“炮击!隐蔽——!” 城头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伪军士兵吓得抱头鼠窜,纷纷扑向垛口后面!
炮弹并没有落地爆炸。
砰!砰!砰!
它们在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的空中,猛地炸开了!没有火光,没有巨响,只有沉闷的爆裂声。炸开的,是漫天飞舞的、雪片般的白色纸片!如同天女散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散,落向库伦的大街小巷!
是传单!
小野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一张飘到眼前的传单。
纸张粗糙。上面印着醒目的蒙汉双语大字:
“告库伦城内同胞书!”
“救国军兵临城下!伪蒙政权覆灭在即!日寇末日已到!”
“凡我蒙汉同胞,不愿为虎作伥者,速离险地!凡伪军官兵,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缴械投降者,保证生命安全!”
“救国军只惩首恶!德王李守信!日军顾问小野次郎!罪无可赦!必诛之!”
“限令城内伪军,二十四小时内,开城投降!逾时!我军将发起总攻!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是血红的、龙飞凤舞的大印——“救国军总司令 楚天鸣”!
“二十四小时…” 小野捏着传单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张马脸瞬间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最后通牒!赤裸裸的最后通牒!把他小野次郎的名字,和德王那个废物一起,钉在了必杀的耻辱柱上!
“八嘎呀路——!!!” 小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猛地将手中的传单撕得粉碎!纸屑如同雪片般从他指缝间飘落!
“快!快把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统统收集起来!烧掉!一张也不许留!” 小野对着身边的宪兵和伪军军官歇斯底里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胆敢私藏!胆敢传阅!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然而,晚了。
传单如同瘟疫,已经随着风,飘进了库伦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条背街小巷里,一个穿着破旧伪蒙军服的年轻士兵,偷偷捡起一张飘落的传单,飞快地塞进怀里。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凑到旁边一个老兵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班…班长…上面说…投降不杀…只杀德王和小野…是真的吗?”
老兵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同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别声张…看看再说…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城墙上,气氛更加诡异。一些伪军士兵低着头,眼神闪烁,偷偷用脚把飘到脚下的传单踩住,或者悄悄踢到角落里。窃窃私语声像瘟疫一样在士兵中间蔓延。
“二十四小时…就一天…”
“救国军那铁王八…炮管子比水缸还粗…”
“听说塔拉那边…兵不血刃就进去了…还发粮食…”
“只杀德王和小野…咱们…”
“八嘎——!!!”
一声暴戾的日语咆哮在小野身后炸响!他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负责警戒的日军军曹,正满脸狰狞,用刺刀指着墙角两个缩在一起、手里还捏着半张传单的伪军士兵!
“八嘎!你们滴!私通支那!死啦死啦地!” 军曹的唾沫几乎喷到那两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士兵脸上。
“太君!太君饶命!我们…我们就捡起来看看…” 一个士兵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看看?!动摇军心!该死!” 小野此刻正处在暴怒的顶点,急需发泄!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在死寂的城头显得格外刺耳!
跪地求饶的士兵和另一个拿着传单的士兵,眉心几乎同时爆开一个血洞!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摔在冰冷的城砖上!鲜血和脑浆瞬间染红了他们身下那张印着“二十四小时”的传单!
“啊——!” 周围的伪军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后退,看向小野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小野举着还在冒烟的枪口,眼神疯狂地扫过噤若寒蝉的伪军士兵,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再有动摇军心者!私藏传单者!下场!如同此二人!传令!所有人!加固工事!搬运弹药!准备玉碎!为天皇陛下尽忠!死守库伦!”
“哈…哈依…” 伪军军官们声音发颤地应着。
死守?拿什么守?人心…已经散了。
库伦西城,一座废弃的喇嘛庙地窖深处。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酥油灯燃烧的呛人气味。
巴图蜷缩在角落,耳朵紧贴着一个蒙着厚布的破旧木箱——那是他最后的秘密电台。他脸上涂着锅底灰,身上的蒙古袍换成了破烂的羊皮袄,像最底层的苦力。
外面隐约还能听到巡逻队皮靴踏过石板路的“咔咔”声,以及零星的枪声(可能是小野在杀人立威)。空气紧绷得像要爆炸。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蒙布一角,露出电台的面板。幽绿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像鬼火。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似乎能让他更清醒。他戴上耳机,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敲击发报键。
滴…滴滴…滴…滴滴滴…
短促而富有节奏的电码声,如同他心脏的搏动,在死寂的地窖里微弱地响起。每一个点,每一个划,都承载着千斤重担和巨大的风险。
“内应仍在…可攻东门…”
只有七个字!却耗尽了巴图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勇气!发送完毕的瞬间,他如同虚脱般,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破烂的羊皮袄。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关闭电台电源,扯下蒙布,手脚麻利地将电台塞回角落一个挖空的砖洞里,迅速用泥土和碎砖封死。然后,他像一条真正的泥鳅,掀开地窖角落一块松动的地板,钻进了下方更狭窄、更污秽的排水暗渠。恶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
他必须立刻转移!每一次发报,都是在死神的镰刀上跳舞!
就在巴图的身影消失在暗渠的污水中不到三分钟。
砰!
废弃喇嘛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踹开!木屑纷飞!
几个穿着黑色对襟褂子、戴着鸭舌帽、眼神阴鸷如毒蛇的日本便衣特务,端着南部式冲锋枪(百式冲锋枪),如同地狱里钻出的恶鬼,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搜!仔细搜!信号源就在这附近!肯定有电台!” 为首的特务头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声音沙哑而凶狠。
他们目标极其明确,直扑地窖入口!皮靴踏在腐朽的木楼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库伦城外,救国军前锋阵地。
老猫站在“龙牙”炮塔上,手里捏着一张刚刚从传单里挑出来的、印着“24小时”字样的纸片。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缴获的鬼子腕表。表针,正好指向最后通牒发出的那一刻。
“计时开始!” 老猫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锋阵地。
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挖工事的动作更快了。炮手们最后一次擦拭炮膛,检查弹药。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风声,和远处库伦城头隐约传来的、歇斯底里的日语呵斥声。
二十四小时。是生?是死?是城破?是血战?
没人知道库伦城里的德王会不会吓破胆叛变?没人知道小野那条疯狗会不会在绝望中拖着全城陪葬?更没人知道,那个叫巴图的内应,发出那条至关重要的“可攻东门”的消息后,此刻是生是死?他的位置暴露了吗?
所有的悬念,都在这滴答作响的二十四小时里!
就在这时!
呜——轰隆隆隆——!!!
一阵低沉、厚重、如同连绵闷雷滚动般的声音!从南方!从救国军主力部队开来的方向!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那声音,不同于坦克引擎的嘶吼,也不同于飞机掠过的尖啸。它更沉!更闷!带着一种碾碎大地的恐怖力量感!
老猫和所有士兵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
一道更加庞大!更加厚重!更加遮天蔽日的土黄色烟尘巨龙,正以一种排山倒海、吞噬一切的气势,朝着库伦的方向,滚滚而来!
烟尘前方,隐约可见无数更加庞大的钢铁轮廓在晃动!那是…真正的重炮集群!攻城锤!还有望不到头的、满载着生力军的卡车长龙!
主力!救国军的主力!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终于赶到了!
烟尘巨龙越来越近!那沉闷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轰鸣声,震得库伦的城墙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城墙上,刚刚枪杀了士兵、强令部下“玉碎”的小野中佐,也听到了这恐怖的、越来越近的轰鸣。他猛地扑到城垛边,惊恐地望向南方那片接天连地的烟尘。
当看到烟尘前端隐约露出的、那些粗得吓人的炮管轮廓时…
小野那张因为疯狂而扭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扶着城垛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完了…彻底完了…
真正的末日…降临了!
库伦城下。二十四小时倒计时,滴答作响。
救国军主力那遮天蔽日的烟尘,如同巨大的死亡阴影,已经笼罩了半边天空。
钢铁的炮口。嗜血的眼睛。紧绷的神经。
还有城墙上,那绝望的膏药旗。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