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这个屋子内外反差太大,前后视觉、嗅觉天差地别,除了两个小孩之外,赵福生与庞知县都心生警惕。
张万全带着众人穿过长长的游廊,一路所见皆精美无比。
这里处处雅致,除了笼罩着一股若隐似无的煞气提醒着众人此地有诡异之外,眼前所见的一切不像是镇魔司府衙,反倒像是哪位皇室宗亲亦或是镇魔司金将级大人的府邸。
赵福生一路行来,心神紧绷,可却并没有遇上怪异。
约半个多时辰后,张万全长松了口气:
“大人,咱们到雅厅了。”
说话的功夫,他抬手一指。
只见他手指的方向是长廊的尽头,连通一个古怪至极的内庭。
这内庭并不清雅,反倒摆设颇怪异——这些杂乱无章的摆着一些东西,混乱之中又透出一种森然秩序。
庭中四处悬挂灯笼,这里的灯笼与其他地方也不一样,灯笼的骨架竟像是纯金打造,皮质淡粉,如同少年男女无暇的肌肤。
上面有大家手绘各式美人,随着灯光照耀,灯体在夜风下轻轻旋转,那灯上绘制的美人图便如活了过来般,阴影投射向内庭处,好似美人翩翩起舞。
张万全脸上露出自得之色,指着地面阴影:
“这是我们同山县镇魔司所特有的奇景,在晋州远近闻名,入夜之后美人之影跳舞,唯有特殊人物来此作客时,才会开放的。”
赵福生不动声色:
“看起来机关确实精妙,应该花费不菲吧?不知出于哪位大家之手呢?”
张万全听她这样一说,立时来了劲:
“大人果然行家。”
他赞了一句,接着道:
“这是十五年前镇魔司银级大将任期时让人下令建造的,光是这八盏灯,就大有来头。”
“哦?”赵福生应了一声,接着问:“什么来头?”
张万全有意显摆自己所知甚多,闻言便道:
“十五年前,咱们同山县来了一位特别的大人,这位大人姓梁,小人不敢冒他之讳,大人若是好奇,倒是可以进镇魔司档案库里查询。”
他这样一说,庞知县便与赵福生面面相觑。
四人从万安县张氏旧邸进入,一入鬼域,却进入了晋州同山县内。
赵福生看着远处庭院满地妖娆扭动、跳跃的鬼影,靠近庞知县小声的问了一句:
“庞大人可知同山县?”
张万全见她靠近了庞知县小声的说话,识趣的装作整理衣衫,快步前行了数步,拉开与四人之间的距离,体贴的留给赵福生、庞知县说悄悄话的时机。
此人太细心、太机灵,反应也很真实。
这里的一草一木、气味、视觉都不像是虚假的,仿佛四人真的穿行了时空,来到了一处真实的镇魔司。
庞知县道:
“大人,晋州与隶州、翼州相邻,属大州之一,其治下共计有十二县,但这个年头,县、县名可能因一场鬼祸就更改,所以同山县我属实不清楚,至于镇魔司内的大将,我、我只是朝廷之人,对镇魔司所属是一点儿不知的——”
他有些尴尬:“所以大人,这梁大人的事,我、我确实才疏学浅。”
赵福生摇了摇头:
“你不是镇魔司人,不知道镇魔司驭鬼者情况也属常事,我这样问,是想看这鬼域之中的情景是否真实。”
她这样一说,庞知县立即便反应过来了。
赵福生重生两年,对大汉朝布局只有大概了解,但她进了这域内,域内出现的人提及了晋州同山县这个地名,那么便证明四人眼前所见、所感俱都属实——至少曾经是真实存在的。
纸人张的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
赵福生定了定神,接着又问张万全:
“八盏灯的事儿你还没说完呢。”
“是。”
张万全本来作势整理帽冠,听赵福生呼喊,又笑着小跑回来,急忙道:
“大人想听,我自是知无不言。”
此地规矩好像格外森严,此人话里行间讨好、懂进退仿佛已经刻进了他骨子里,言谈自称俱都恪守身份,秋毫不敢冒犯的样子。
赵福生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出言打断他。
张万全说完后,深怕赵福生等得不耐烦——他十分擅长察言观色,看得出来赵福生并不喜欢多拍马屁,反倒讲话言简意赅,只是他说话行事早已习惯,此时讨好话一讲完,急忙便道:
“十七年前,同山县镇魔司梁大人喜好匠工之术,因此在当年挑选了六十四名肤白貌美的美人,取她们最嫩的肚腹人皮,才裁出了这么几小张适合做八盏灯的灯皮。”
他的话令得赵福生的眼里顿时流露出厌恶之色。
“内里的骨头也是大有讲究的,以精挑细选的人骨添加辅材熬煮至美玉一样的晶莹剔透,再以能工巧匠打磨作为灯具支撑,再请了大家王仆宜手绘而成。”
“王仆宜?!”庞知县闻言惊呼了一声。
张万全听他这样一说,收起脸上洋洋自得之色,挑眉看了庞知县一眼:
“这位大爷想必也知道王仆宜之名了。”
庞知县早习惯镇魔司人脸嘴。
事实上张万全因为赵福生存在的缘故,对他已经颇多收敛。
他并不因此人态度而心生不快,反倒看向赵福生,低声道:
“大人,王仆宜——”他说到这里,先顿了片刻,接着才叹息:
“此人出身书香门第,颇有才名,驭鬼者可能不一定知道他,但他擅长作画,六十五年前,他年少受召入京,曾受先帝赞许,说他若生于盛世,定能有所成就。”
他是读书人,对风雅之事的关注比驭鬼者更多一些。
张万全听到这里,眼中露出傲然之意,点了点头:
“大爷好见识。”
庞知县没有理他,而是道:
“六十五年前,他受先帝召见后,名满京都,画作曾大受人追捧,帝京甚至因他而纸贵,但不到半年功夫,此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王氏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庞知县说道:
“我看过王仆宜的画,他擅山水,尤其是调色一绝,并不擅长画人。”
张万全就笑道:
“王仆宜最初确实不擅长画人,可凡事都有例外。”他看向赵福生:
“这位大爷算是见多识广,王仆宜当年名满帝京,后被我家大人请至晋州,最后梁大人专门为他开僻了一间画室供他练习,他足足练习了十来年时间,才画了这些活灵活现的美人图呢。”
赵福生皱眉:
“就为了八盏灯,竟然这么大费周折?”
她的话大刹风景。
张万全一个激灵。
在晋州镇魔司内最重要的不是显摆,而是机灵。
稍蠢些的人早不知死哪里去了。
赵福生似是对镇魔司内这些稀罕至极的物件并不以为意,对这八角宫灯美人图的来历、底蕴也并不看重。
张万全心念一转,便知自己这一记马屁没有拍对。
他脸色僵了僵,立时又道:
“大人教训得是,不过这只是当年梁大人随手一作而已,确实难登大雅之堂,大人请这边请,圣人厅到了。”
赵福生一入鬼域,便听了这么一桩‘旧闻’。
虽说从时间线看来,此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说不定涉及制作灯具的人早已经死了。
可从时间、地点、人物等证据显示,此事是真非假。
鬼域会干扰人的认知、记忆,但厉鬼不可能无中生有——定然是纸人张想办法截取了曾经真实的过往,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心情有片刻的恶劣。
镇魔司的驭鬼者劣质斑斑,行事随心所欲,不拿人命当回事,涉及灯具一事中,无论是人皮、人骨还是画师,俱都因这位梁姓驭鬼者一时意动或丢命、或毁一生前程。
纸人张将自己引入此地,莫非是想让自己看到镇魔司人曾经的丑陋脸嘴不成?
她心绪起伏,半晌后又重新调整好,恢复了平静。
“大人这边请。”
张万全恭声喊了一句。
他引导着赵福生等人下了游廊台阶,踩上内庭。
庭内华丽非凡。
地面是以各式各样的珍珠、玛瑙及玉石,还有一些花纹奇特的石材拼组而成,显得既华丽又精美。
灯光打在地面上,美人光影扭动间,珠宝翡翠折射出绚丽多采的光影。
在这极度奢靡的环境中,又隐隐透出一股若隐似无的味道。
并非腐臭,赵福生对纸人张鬼灯的味道已经极为敏锐了。
这种味道似是腌滞入味的血腥气加一种硝制皮革味,还混杂了饭菜的香味、酒气、糕点的香甜,形成一种令人反胃的复杂气味。
张万全眼观鼻、鼻观心。
晋州同山县镇魔司内的圣人厅是很有名的。
除了这里面物件样样都有来历,每件都精巧之外,最出名的就是这一条通天富贵路。
这里路上但凡掉块渣,拿到外头都是价值不菲的。
可他早前因卖弄宫灯来历被赵福生所厌,此时不敢贸然开口。
果不其然,赵福生对这条件并不以为意,反倒大步走过。
厅堂门大开,露出内里模样。
里面自然是金碧辉煌,四周各立数根大石柱,每根支柱至少双人合抱那么粗,上面缀满珠宝。
除了入门方向,内里墙壁左右两侧各挖出三座高达丈余的壁龛,龛内各自摆放了一座造型不同的高大纯金雕像。
内里正中则同样有供奉。
厅内右侧摆放桌椅,上面已经摆满了一些冷碟菜式。
张万全道:
“有些热菜放上早了透了凉气,等大人来了之后,厨房即刻开火。”
赵福生故意问:
“不怕误了时辰火候?”
张万全自信的道:
“绝误不了事,误事的人进不了这道门的。”
赵福生便不再多说。
众人坐上桌位,面对各色菜式,庞知县却坐立不安,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张万全看了一眼,立即拍手,召来人送热水供赵福生等人擦洗脸手。
趁着这功夫,赵福生问:
“你们晋州同山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闹到要找朝廷借人的地步?”
张万全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赵福生见多了此时人提及鬼案时面露惊恐——包括镇魔司的许多驭鬼者在提及鬼案时,大多都会烦恼恐惧,却第一次见一个司府内的杂役露出这般神容。
她心中好奇,张万全就笑道:
“其实事儿烦不着惊动帝京的,实在是县内一个迂腐书生大惊小怪罢了。”
“这话怎么说?”
赵福生听他这样一讲,倒有些好奇了。
张万全道:
“此事说来虽小,但起头却长——”
赵福生便打断他的话:
“那你就慢慢的说,我听着。”
她这样一讲,张万全反倒顿了片刻,接着突然问道:
“有个事儿,倒忘了问大人了。”他笑着:
“不知大人姓甚名谁,在帝京任何等职位呢?”
他先前听到开门声,出去一看,便见赵福生等人站在外头。
她惊醒了百姓,却并不慌张,反倒口称镇魔司。
从她言行作派看来,夜半带了老人、小孩出行,却并不慌张,确实有几分镇魔司驭鬼者的作派。
可张万全此时回想,双方见面,除了自己秉明身份外,赵福生一行却并没有道出姓名,她究竟是不是镇魔司来客都不清楚。
若是引错了人……
张万全想到那个后果,脸色瞬间惨白。
赵福生笑道:
“我姓赵,听了晋州府奏报,受帝京王将之托来察看究竟的。”
“王将?”
那张万全听到这话,脸色青白交错。
他犹豫半晌,突然拱手:
“大人,你既然提到王将,我想此事便不是小人该插手的,请大人们稍候片刻,我请府内孙管事前来亲自招呼。”
说完,他忐忑不安的等着赵福生回应。
赵福生皱了下眉,见这先前还表现精明的小厮此时已经坐立难安,显然被她‘自曝身份’吓住,这会儿已经满头大汗,她想了想:
“你叫孙明来也行,但你会察言观色,说话利索,稍后你也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张万全摸不准她话中之意,闻言胆颤心惊的应了。
他疾步退下,厅内侍女、家仆安静得像是雕塑一般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