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搀着森内特,沿着侧廊缓缓走进主会议厅。老头的手杖在拼花石地上敲出清脆的回响,与穹顶下低沉的嗡嗡人声交织在一起。
森内特用手杖虚点前方,“就那儿,靠边,最后一排。”
李乐依言,扶着他穿过狭窄的过道,在角落两个空位坐下。
李乐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间主会议厅。这厅堂果然是由古老教堂改造而成,只是没了宗教的肃穆,换上了学术的喧嚣。挑高极高,穹顶是繁复的灰泥浮雕,绘着褪色的宗教壁画,天使与圣徒的面容在经年累月的烟尘里显得模糊,透着一种被知识熏染过的庄严,俯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与笔记本电脑的微光。
穹顶四周原本应是彩绘玻璃长窗的位置,但如今却被换上了更加现代的磨砂玻璃,只余几扇高处的还透进被切割成瑰丽色块的巴塞罗那阳光。
支撑穹顶的是一根根粗壮的罗马柱,柱身是深色的石材,磨得光滑,反射着幽微的光。
一排排深褐色的木质座椅取代了祷告长椅,沿着略微倾斜的地面层层向下,延伸至前方灯火通明的讲台。
讲台后方,原本圣坛的位置,悬挂着巨大的投影幕布,上面是欧洲社会学协会的蓝色徽标。
“啧啧啧,这地方,开个会跟和上帝做工作汇报似的。”李乐嘀咕一句,调整了下坐姿,这椅子远不如休息室的沙发舒服,“对了,怎么不往中间坐坐?前排视野多好。”
森内特哼了一声,把手杖靠在腿边,“坐中间?被钉死在前面,回头要是台上开始念经,跑路都不方便。这儿多好,视野开阔,进退,自如。”老头像个老练的猎人,选择了最佳的观察和逃跑的位置。
果然,开幕式流程乏善可陈。
年会轮值主席致辞,承办方巴塞罗那大学的校长欢迎,然后是主要赞助商,一家基金会的的代表上台,说的无非是支持学术创新、促进人类理解之类的套话,连换汤不换药的“领导讲话”都如此相似,李乐心里暗笑,而森内特称这些人是“穿着阿玛尼教袍的新神甫”。
接着是主题演讲,一位来自单麦的教授阐述“全球化下的社会认同危机”。森内特一开始还勉强听着,很快就不耐烦起来,开始在底下用只有李乐能听清的音量嘟囔,“又是这套......全球化撕裂认同,二十年前沃勒斯坦就说烂了.....数据呢?除了引经据典,能不能来点新鲜的玩意儿?”
“哈!把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直接套到移民问题上,也不怕水土不服.....这论证跳跃得,比我年轻时候跨过的考古坑还大。”
“哦,开始批判新自由主义了.....安全牌,永远的政治正确,但解决方案呢?呼吁加强对话?跟谁对话?怎么对话?空话连篇......呸!硌牙.....”
李乐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声劝,“教授,您小点声,前排好像有人回头了。”
森内特不满地撇撇嘴,“怕什么?学术讨论,难道只能歌功颂德?这些陈词滥调,听得我皮燕子都疼。”话虽如此,老头还是稍微收敛了些。
到了纪念讲座和现场讨论环节,话题转向“社会学未来五年的关注点”。
台上几位知名学者各抒己见,有强调量化方法和大数据的,有呼吁回归经典理论诠释的,有主张聚焦气候变化等新兴全球议题的。
台下,森内特牌的大喷壶再次上线。
“量化?哼,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数据库里的行和列,然后宣称发现了社会规律?这特么叫社会学?这妈惹的叫高级统计迷信学,新学科啊,梵蒂冈该给个奖励,赎罪券一沓拿去批发.....”
“回归经典?躲在象牙塔里咀嚼一百年前的智慧,能解决今天的算法偏见,刻舟求剑的东西......”
“聚焦新议题?想法美好的像是隔着电视看三级片.....如果没有新的理论工具,不过是给旧瓶子贴新标签,换汤不换药....社会学不是新闻学,不能光追热点。”
老头越说越离谱,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和失望,“完了,我看这狗日的社会学是几把要完犊子了.....几十年了,还是这些老调重弹,要么沉迷技术,要么固守故纸堆,要么空谈议题.....”
“真正有生命力的、能连接理论与现实、解释新现象的创造性思考,太少了。”
说完,竟真的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响起。
李乐看着身旁秒睡的老头,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也有些认同。
台上的讨论虽然高端,但确实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缺乏那种能刺痛现实、激发新思的锐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会务人员猫着腰过来,恭敬地请森内特教授上台,为去年的“杰出新课题奖”获奖者颁奖。
李乐连忙轻轻推醒老头。森内特迷迷糊糊睁开眼,擦了擦嘴角,嘟囔一句“哎,该吃饭了?”
“让您颁奖?”
“哦,给谁?”
“我哪知道。”
“随便吧。”
说完,便在李乐的搀扶下起身,整理了下西装,瞬间恢复了那副德高望重的学阀派头,拄着拐杖,咯噔着缓步上台。
颁奖过程简短而程式化,森内特与一位激动的年轻女学者握手、颁发证书、合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一下台,刚走到侧幕,他就立刻抓住李乐的胳膊,“走,趁那帮人还没围上来。”
一老一少几乎是溜出了主会议厅,直奔不远处的茶歇区。
茶歇区设在一个明亮的回廊里,已有不少“先知先觉”的人在此,三三两两站着,手持咖啡或茶,低声交谈,甜腻和微苦的味道弥漫着。
李乐把森内特安顿在一张靠墙的扶手椅里,“您老坐着,我去给您弄点吃的喝的。”说完,转身就扎进了餐台区。
秃子的目标明确,动作迅捷,端起一个盘子,熟练地夹起几块卖相最好的西班牙火腿小食、烟熏三文鱼挞、还有两块看起来甜腻诱人的巧克力蛋糕,又倒了两杯香气扑鼻的现磨咖啡,全程动作流畅,眼神机敏,宛如一名经验丰富的“学术蝗虫”,精准地收割着“战利品”。
回到森内特身边,把堆得满满的盘子和小蛋糕递过去。
森内特瞥了一眼,哼道,“你这,没出息,跟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李乐理直气壮,“花了注册费的,天经地义!再说了,这火腿一看就是伊比利亚的,蛋糕也是本地特色,不吃亏了?”他自己也拿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就在这时,李乐的目光被茶歇区另一头的动静吸引。
只见邹杰正拦住了刚走进来的菲茨杰拉德教授,脸上堆着极尽热情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手里拿着报告摘要,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
菲茨杰拉德则是一副礼貌但疏离的表情,偶尔点一下头,眼神却已经开始游移,似乎在寻找脱身的机会。邹杰似乎生怕他走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挡住去路。
李乐看着邹杰那副急切乃至有些狼狈的样子,想起他可能正在进行的、与自己的研究高度重合的课题,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
。。。。。
刚把最后一口醇香的奶油咽下去,李乐就听见主会议厅方向人声、脚步声如同解闸的洪水般轰然作响,迅速漫延开来,得,开幕式结束了。
森内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手杖,用没受伤的那条腿一撑站起身,朝李乐飞快地递了个眼色,“听见没?大部队要出来了。再不走,又被那些认出我的家伙缠住,七嘴八舌的,脑子嗡嗡响,比我这膝盖还疼。”
李乐会意,立刻起身,顺手将空杯碟归置到一旁的回收处,搀住老头的手臂,“溜了溜了。那咱们现在干嘛去?离我下午的报告还有俩多小时呢。”
“吃饭去!”森内特说得斩钉截铁,一边借着李乐的力道,灵活地避开开始涌入茶歇区的人流,朝着与主厅相反的方向移动,“昨晚那家海鲜饭也就徒有其表,味道实在一般。我知道这附近,拐过两条巷子,藏着一家做tapas的小馆子,他家的鹅肝牛排和烤鸭腿,那才叫一个美味。”
李乐一听,咂咂嘴,茶歇的小点心不顶饿,能正经吃一顿再好不过。
“那还说啥?走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不是,才有力气做报告。”
两人像避开潮水般,逆着从主会议厅涌出的人流,迅速离开了大学历史建筑区,拐进了旁边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石板小巷。
老头果然熟门熟路,很快就把李乐带进了一家招牌陈旧、门脸狭小,但内部温暖喧闹、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小餐馆。
店里空间不大,深色木头吧台占了一半,几张同样敦实的小木桌挤在另一边。一进来就是一股子橄榄油和煎肉的浓郁香气,还夹杂着雪莉酒的醇厚味道。
吧台后挂着成串的火腿,油光发亮的勾引着人的胃口。
“两份鹅肝牛排,要嫩点的,一份烤鸭腿,多加迷迭香。再来份煎蘑菇和面包。”森内特直接用曲里拐弯耳朵西语点餐,完事儿扭头对李乐解释,“这儿的鸭腿用红酒和蜂蜜腌过,烤得外皮焦脆,里头汁水足,比昨晚那盘夹生海鲜饭强多了。”
等菜的功夫,李乐小口喝着服务生先上的桑格利亚汽酒,水果的清新稍稍缓解了甜点的腻味。
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旧海报和手写菜单,听着邻桌本地人热烈的交谈声,感受着与会议中心截然不同的、活色生香的人气儿。
“踏实吃,”森内特切开刚上桌、嗞嗞作响的鹅肝牛排,塞进嘴里,鹅肝的丰腴和牛肉的汁水在口中交融,老头满足地眯起眼,“离你上场还有一个多小时,足够。第七分会场不远,溜达过去正好。”
就在李乐和森内特悠然寻觅巷间美食的同时,第七分会场外的走廊上,邹杰正焦急地踱步,终于看到周帆抱着一个沉重的大纸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怎么这么慢!”邹杰迎上去,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紧绷的焦虑。
“对、对不起,邹老师,电梯等了很久....”周帆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有些发白。
“行了行了,快跟我来!”邹杰没时间多听解释,一把拉住周帆的胳膊,几乎是拽着他走进了第七报告厅。
“早起的鸟儿有食儿吃,现在这个点,来这个会场听报告的,多半是做交叉学科或者对此感兴趣的,给他们发材料,比在外面广撒网更有针对性。”
周帆“哦”了一声,看着空荡荡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调试设备的会场,咽了口唾沫,空瘪的胃里一阵抽搐。又不敢多言,只能默默放下箱子,开始和邹杰一起,将那些印制精美的报告摘要和论文初稿,一份份摆放在会场入口处的长桌上,并对着零星提前入场的学者,挤出热情而略显僵硬的笑容递上材料。
眼瞅着墙上的挂钟指针逼近两点半,会场即将开始下午的首场主旨演讲,邹杰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问周帆:“ppt,最后确认一遍,都发给会务组了吧?U盘备份也检查了?”
“发了,邹老师,会务组都邮件回复确认收到了。U盘我也检查过,没问题。”
邹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拉着周帆走进报告厅旁边一间空着的小型讨论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时间还来得及,我们最后再过一遍开场白和核心论点的阐述,重点是突出我们与燕大那边可能研究的差异性,强调我们的理论整合优势和实证基础.....”邹杰说着,掏出讲稿,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再次压低声音练习起来,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停顿,都反复雕琢。
周帆看着邹杰近乎偏执的认真,心中一时有些感慨。抛开那些急功近利的手段不谈,邹杰对这次报告的重视和付出,确实是实打实的。
下午两点十分,周帆轻声提醒还在默念稿子的邹杰,“邹老师,时间快到了,我们该进会场了。”
“这么快?”邹杰看了看手表,仿佛即将踏上战场般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西装下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斗志,“走!”
两人走进报告厅。此时厅内已经来坐了六七成的位子,比邹杰预想的要好不少。
当目光飞快扫过之后,心中又是一颤,已经看到了好几位上午成功“套磁”的学者教授,更让他攥紧了拳头的是,在会场中后排,竟然看到了几位开幕式时坐在主席台或前排贵宾席的面孔,其中包括那位气质雍容的玛丽女士以及另外两位在欧洲社会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太好了……就算主旨演讲后走掉一部分,有这些大佬在场,哪怕只是露个脸,今天也值了!”邹杰内心狂喜,感觉所有的辛苦奔波和厚着脸皮的推销都得到了回报。
一扭头,看见自己的导师武田直树和藤岛教授也走进了会场。邹杰连忙起身,快步迎到门口,恭敬地鞠躬,“武田老师!藤岛教授!非常感谢您二位能来!”
武田直树微微颔首,“说过来的,就一定回来,邹君,放松,展现出你最好的状态即可。”
有了自己导师来站台,邹杰心里又踏实了不少。
更让他惊喜的是,藤岛接着低声道,“走吧,趁着报告还没开始,带你去见一下学会的两位常务理事和评审委员,这是个好机会。”说完,便领着有些受宠若惊的邹杰,走向坐在前排的两位白发学者,低声交谈、引荐了几句。
回到座位,邹杰手心都有些出汗,是兴奋也是紧张。周帆小声问:“邹老师,没事吧?”
“没事,很好!”一时间邹杰只觉得万事俱备只欠自己这道东风,嗯,刚把累!
下午两点半,会议准时开始。由学会的一位副秘书长,一位剑桥大学的教授做开场,进行了名为“数字时代的学科边界模糊化”的主旨演讲。
时间不长,只有十五分钟,加上讨论问答环节,也才半小时。
一阵掌声后,主持人宣布休息五分钟,之后进入正式的口头报告。
邹杰深吸一口气,用力推了推身边的周帆,低声道:“走,轮到我们了!去前面准备上台。”
两人拿起讲稿和激光笔,走到报告台侧后方,然而,当他们走到台边,向负责电脑操作的工作人员示意时,工作人员却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低头在笔记本电脑上查看着什么。
“请问,是邹杰博士吗?”工作人员确认道。
“是的,下一个报告是我们,关于网络社会学理论整合的,复大 邹杰,zou jie.....”邹杰保持着微笑,强调着。
工作人员抬起头,带着歉意说道,“邹博士,抱歉,可能需要请您和您的搭档稍等一会儿。组委会刚刚通知,临时插入了一个简短的口头报告,排在所有预定报告之前。所以您的报告时间需要顺延。”
“what?临,临时插入?”邹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心里咯噔一下,“谁,谁的报告?议程上并没有......”
工作人员再次看了一眼屏幕,确认道,“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李乐博士的报告。是一个临时的工作汇报性质的分享,时间不长,组委会说最多占用半小时。”
“李....乐?”邹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发干。
猛地想起上午在开幕式上看到的那个高大又刺眼的圆寸脑袋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精心准备的开场、计算好的时间点、可能因为拖堂而离场的听众.....所有计划,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临时插入”打乱了。
周帆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邹杰。
就在这时,报告厅的门被推开,刚刚享用完森内特掏钱的午餐的小李厨子和身旁拄着手杖、一脸“我就来看看热闹”的森内特教授,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李乐的目光扫过会场,似乎对略显凝滞的气氛和台上僵立的邹杰瞟了一眼,便径直朝着工作人员和会议主席走去,脸上带着轻松而抱歉的笑容,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森内特则自顾自地在前排,那位玛丽女士的旁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翘起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邹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U盘,感觉刚才吃下去的那点茶点点心,此刻在胃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眼睁睁看着李乐和会议主持简单沟通后,便自然地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了切换ppt的遥控器,调试了一下麦克风。
投影屏幕上,打出了朴素的ppt第一页,标题是“网络社会学:概念梳理与理论路径的一些探索”,署名正是“Li Yue, LSE & peking University”。
一种精心布局却被意外彻底打乱的慌乱,以及深不见底的危机感,在这一刻,将邹杰牢牢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