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结束,司汤达在学校上了一节心不在焉的投资组合管理课。
教授在讲台上用激光笔点着ppt上复杂的资本资产定价模型、复杂的公式和曲线图,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些公式像扭曲的蝌蚪,游不进他塞满了听证会阴霾的脑袋。
目光不时穿过窗玻璃,落在被细雨打湿的庭院梧桐树叶上。
机械地记着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却完全不明白自己写了什么。
前排几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不时点头,与教授互动,那种对知识的专注让司汤达感到一阵莫名的惭愧。
下课铃像是赦免。随着人流涌出教室,在细雨中快步走向停车场,钻进车里,车厢里的松木香,此刻闻起来却莫名让人心烦意乱。
在常去的那家“陈记”快餐店草草解决了晚餐,一份干炒牛河,油汪汪的,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他原本计划去图书馆写作业和补笔记,马克确实提醒过他,听证会后的这段时间,出勤和课业表现同样会被纳入考量。
“即使只是走过场,表面功夫也要做足,”马克当时这样说,“委员会希望看到你至少在努力改变。”
车子发动,驶向LSE的方向。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单调的弧线,伦敦傍晚的交通一如既往地黏滞。
当车子缓缓驶过苏活区唐人街附近的那栋名为霍尔本的大厦时,没来由的,司汤达的目光不自觉的飘了过去。
灰色的外墙在傍晚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沉闷,但三楼那个“Lets Relax”的小粉灯招牌,像一只暖昧的眼睛,在灰暗的雨雾中无声地眨动着,散发着暧昧的暖光。
司汤达放慢车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上次仓促的经历,那种被温柔包裹、暂时忘却烦扰的松弛感,如同瘾症发作前的预兆,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紧绷的神经。
那个叫“小虫”或者“小丛”的姑娘,手指很软,说话带着点他分辨不出的口音,不像两广,也不像吴侬软语,在她低声的、絮絮叨叨的闲话里,确实短暂地忘记过烦恼。
此刻,那份被接纳、被抚慰的感觉,隔着一段时日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虚幻的温暖。
相比起来,图书馆的冷光灯、厚重的书本、还有那未完成的作业,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令人窒息。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脚下轻点油门,车子顺从地绕着大厦转了一圈,最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滑入了路边一个刚刚空出来的计时收费车位。
引擎熄火,车厢内瞬间被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笼罩,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啪嗒声,规律而固执。
司汤达坐在驾驶座上,心中挣扎,试图用理智压下那股蠢动的欲望。
听证会的警告、学业的压力、还有那些账单....现实的重负,本应像锚一样将他牢牢定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
可是,另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需求,对慰藉、对逃避、对哪怕只是短暂麻醉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
“就一会儿.....一次就好。”他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妥协。
推开车门,低头快步穿过马路,再次走进那栋大楼。
推开那扇不起眼的侧门,沿着狭窄、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往上走,楼道里比上次更显昏暗,声控灯似乎接触不良,脚步落下时,灯光才不情愿地亮起,投下短短一截光晕,随即又迅速熄灭,将人投入更深的阴影里。
四周散发着陈年灰尘、潮湿墙皮和某种油烟的味道。
三楼走廊尽头,那扇挂着略显褪色的红色对联,上联“生意兴隆”,下联“财源广进”的房门紧闭着。司汤达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等了十几秒,门链哗啦一响,开了一条缝。一张瘦削、面色略显苍白的男人的脸探出来,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找谁?”声音尖利。
“我.....上次来过的。”司汤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找,小虫。”
男人脸上的警惕神色稍缓,似乎回忆了一下,随即拉开房门,侧身让出通道,脸上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哦,进来吧。”
司汤达闪身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楼道的阴冷。
屋内光线依然昏暗,暖色调的壁灯努力营造着暧昧的氛围,但掩盖不住家具的陈旧和空间的狭小。玄关处点着香薰,甜腻的茉莉花香掩盖了空气中其他的味道。
“来得挺早啊,她们吃饭去了马上回来。”瘦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司汤达往里面走,“能等不?”
“能等。”司汤达点点头,跟着男人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光线骤然变暗,适应了片刻,才看清格局。
“你先坐,屋里有电视。我给你拿茶水和水果来。”
“哦,好。”
房间不大,布置得俗艳而刻意。
一张铺着紫色丝绒床罩的软床占了大半空间,橙红色的墙壁已经泛黄或起了泡,墙上挂着一幅印刷粗糙的仿冒《大宫女》,安格尔笔下优雅的线条在这里变得有些别样的意味。
墙角立着一个仿青花瓷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司汤达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米色休闲裤的膝盖部位。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更浓了,让他有些头晕。
瘦男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泡着不知名叶子的茶水和一小碟看起来不怎么水灵的水果。
“稍等哈,很快。”男人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司汤达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墙角的旧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无聊的真人秀节目,音量被调得很低。
心不在焉地看着,听证会上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位主委教授锐利的目光,哲学系副主任紧抿的嘴唇,还有他们交换眼神时那种心照不宣的质疑。
“他们会相信我的解释吗?”司汤达心想,“那份医疗报告看起来太假了,连我自己都不信。”
摇了摇头,端起男人送来的茶水,抿了一口。一股子香精的味道,赶紧放下。
目光再次扫过房间,墙上那幅画里宫女的眼神,似乎正斜睨着他,带着一丝嘲弄。
一种混杂着期待的焦躁,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司汤达脑海里听证会的阴影像潮水般退去,暂时被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渴望取代。
需要忘记,需要沉溺,需要在这片虚假的温柔乡里,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被需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三下轻柔的敲门声响起,像敲在他的心尖上。
“您好,能进来么?”一个女声,带着点口音,软糯地传来。
司汤达喉结滑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进。”
门被轻轻推开。昏暗的光线里,一个穿着黑色吊带短裙的身影倚在门框上。个子不高,身材却曲线分明,裙摆齐p,露出裹着黑色丝袜的笔直双腿。
长发垂肩,脸上一点淡淡的妆,嘴唇亮晶晶的,仔细看,五官底子带着一种甜美,与这身打扮形成一种古怪的反差。
看到司汤达,脸上立刻绽开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眉眼弯起来,冲淡了风尘气。
“诶?是你呀,你那天晚上来的那个....”小虫或者叫小丛的姑娘,声音带着软糯,
走进来,随手关上门,落锁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很自然地挨着司汤达身边坐下,裙摆摩擦着他的裤子,带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司汤达感到脸颊有些发烫,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些,“是,是我。”
“来这么早呀?我们刚上班呢。”她侧着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调侃,“吃过了没?”
“吃过了,吃过了。”司汤达忙不迭地回答。
小虫笑了笑,忽然半站起身,手臂越过司汤达的肩膀,探向他的身后。这个动作让整个上半身几乎压向司汤达的脸,那股甜腻的香气和身上的热度扑面而来。
司汤达下意识地向后一仰,鼻尖几乎擦过她低垂的衣领,一片晃眼的白。
小虫噗嗤一笑,语气带着点戏谑,从窗帘后面的窗台上摸出一盒“ESSE”女士香烟和一个小巧的银色打火机。
抽出一根细长的烟,叼在涂着亮色唇彩的嘴上,歪头点燃,然后朝司汤达晃了晃烟盒,“你来一根?”
司汤达摇摇头:“不,不用,谢谢。”
“不抽是好习惯。”她吐出一口淡淡的薄荷味烟雾,细长的烟夹在涂着丹蔻的手指间,“这里管得严,怕我们嘴里有味道,客人不喜欢。平时都不让抽的,也就你们来的时候,能陪着抽一根。”小虫说着,又吸了一口,“怎么样,不介意吧?”
烟雾缭绕地笼住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带着薄荷的清凉感。
司汤达闻着这味道,心里那点负罪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仿佛这违禁的烟味成了某种共犯的证明。
“没事,你抽你的。”
小虫姿态老练地弹了弹烟灰,“今天怎么想着这么早过来?”
“顺路。”
“哦~~~”小虫拉长了声音,笑了笑,“那谢谢你捧我场咯。”她打量着眼前这人略显拘谨的姿态,笑道,“看你这样,是学生吧?”
司汤达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小虫吐了个烟圈,眼神有些飘忽,“这边附近,就你们这些学生仔来得多。而且你这样子,一看就是读书人,跟我们不一样。”话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司汤达没接话,只是干笑了两声,手指摩挲着裤子的布料。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只有香烟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
姑娘很快抽完了那支烟,小心地把烟蒂在一次性水杯里摁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然后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初夏傍晚微凉的空气夹杂着城市的喧嚣涌进来,冲淡了些屋内的甜腻。
然后,她转过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带着点诱哄的笑容,“好啦,言归正传。哥哥今天想做个什么套餐?还是像上次一样的?”
司汤达感到脸颊更热了,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就,就上次那个吧。”
“oK呀,”小虫爽快地应道,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向房间一侧,“那,我帮你。”
司汤达的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他几乎是机械地站起身,跟着她向那扇模糊的磨砂玻璃门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实交界的边缘,身后是冰冷的现实,前方是短暂的、用金钱堆砌出的温柔幻梦。
。。。。。。
弘扬正气,此处省略一万字。
司汤达仰面躺着,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额角渗着细汗,身体像被抽空了骨头,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松弛。
枕头上残留的温热裹挟着劣质沐浴露的香气,混杂着刚才激烈动作留下的、略带腥膻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空间里,形成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昧氛围。
小虫或者小丛,或者随便她叫什么名字,已经利落地起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黑色吊带裙套上,动作熟练得没有一丝多余。
“我去冲一下,你也收拾一下吧。”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程式化,却依旧带着某种短暂的温存错觉。
赤脚踩在地毯上,身影消失在磨砂玻璃门后,随即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司汤达“嗯”了一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仿青花瓷落地灯投下的、晕染开的光斑,大脑一片空白。
一种短暂的、动物性的快意还停留在四肢百骸,像退潮后留下的湿软沙滩,将之前盘踞在脑海里的阴霾、压力暂时推开了一小片空地。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安心感,仿佛在这方与世隔绝的虚假温柔乡里,外面的风雨真的可以暂时被屏蔽。
慢吞吞地坐起来,开始摸索着穿衣服,衬衫、长裤.....每件衣物都带着房间里的气味,粘腻地贴回皮肤。
当他正低头系着皮带扣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水声和电视杂音的动静,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短暂的安宁。
是门外走廊里传来的、一种压抑而迅速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伴随着极低沉的、短促的指令声。
那声音太不一样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司汤达系皮带的手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几乎同时,小虫也从浴室里探出头,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侧耳倾听。
下一秒,他们所在这间房的门把手被从外面猛地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门是锁着的。
“police! open the door!”
一个严厉的、不容置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重重捶门声,“砰!砰!砰!”
一瞬间,司汤达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紧接着又迅速褪去,四肢瞬间变得冰凉。
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小蜜蜂在同时振动着翅膀。
小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惊慌地看向司汤达,嘴唇哆嗦着,无声地用口型说:“条子!”
“立刻开门!否则我们就要进来了!”门外的声音更加严厉,捶门声也变成了更具威胁性的撞击声,那扇看起来不算太结实的木门在框里震动。
司汤达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逃跑?跳窗?这特么是三楼!床底?那缝隙窄得连只猫都难钻进去。
“我数到三!一.....”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司汤达手指颤抖着,机械地提溜着皮带,他看向小虫,小虫已经慌乱地抓起浴巾裹住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同样的惊恐和无助。
“....二!”
司汤达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不受控制般颤抖的手,挪到门边,用冰凉的手指拨开了那个小小的门栓。
门几乎是立刻被从外面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门口出现两名穿着深蓝色制服、身材高大的帽子,表情冷峻。
他们身后,还能看到另外的身影在客厅里晃动,那个管事儿的瘦削男人正双手抱头,面朝墙壁站着。
正前方的帽子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司汤达和小虫身上迅速扫过,将司汤达衣衫不整、裤子拉链都没拉好的狼狈,以及小虫裹着外套、神色慌张的模样尽收眼底。
“穿上衣服。你们两个。马上!”帽子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公事公办地命令道,然后退后一步,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他们,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司汤达感觉自己的膝盖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低着头,手指哆嗦着,笨拙地试图拉上裤子拉链,却几次对不准。他抓起扔在床上的衬衫,胡乱地套上,纽扣扣得歪歪扭扭。小虫也在另一名女帽子的监视下,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
整个过程,房间里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帽子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要让司汤达崩溃。
“好了,出来。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为首的帽子命令道。
司汤达和小虫被一前一后地带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里一片狼藉,显然刚才已经被搜查过。沙发上坐着另外两个同样衣衫不整、面色惨白的男子,以及两个穿着暴露、低头哭泣的女人。
一名女帽子走上前,开始对小虫和另外两个女人进行简单的搜身,检查她们随身的小包。
另一名帽子则示意司汤达和另外两个男人站到墙边,面朝墙壁,双手放在墙上。
冰凉的墙壁贴着司汤达的额头,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能听到身后的人用对讲机冷静地汇报着情况,夹杂着“按摩院”、“多名嫌疑人”之类的词语。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你,转过身。”
司汤达僵硬地转过身。警察开始搜查他的口袋,钱包、手机、钥匙被一一取出,放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
当警察拿起他的钱包,打开看到里面的LSE学生证时,动作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司汤达一眼。
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惋惜?司汤达不敢确定,他立刻垂下了眼睑,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体面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光。
“好了,走吧。带你们回派出所问话。”
他们被要求排成一列,在押送下,走出这个曾经让人短暂沉溺、此刻却如同噩梦深渊的房间。
司汤达被推搡着,混入这支沉默的队伍,楼道里,隔壁房门打开一条缝,有好奇或惊恐的目光窥视,又迅速关上。司汤达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楼下停着两辆没有标记、但车型普通的深色依维柯。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天色彻底黑透,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冷冽的路灯光。初夏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吹在司汤达滚烫的脸上,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和另外两名男子被塞进了后面一辆,车门“嘭”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最终判决。
车子驶入伦敦夜晚依旧车流不息的街道。
霓虹灯光透过沾着雨水的车窗,在司汤达脸上投下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光影。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他常去的超市、那家味道不错的粉店、LSE图书馆所在的方向......这一切此刻变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然而,身边帽子制服上传来的淡淡洗涤剂味道,车内无线电偶尔响起的模糊通话,以及身旁两个中年男人的叹气声,都在残酷地提醒他,这就是现实。
他的人生,好像就在刚才那几分钟里,彻底脱轨,驶向了一个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
听证会、学业、签证、未来、还有......所有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想要维持的东西,在这一刻,似乎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车子最终在一栋看起来严肃刻板的建筑前停下。门口蓝色的警标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车门被拉开,潮湿阴冷的空气再次涌入。
“你们,下车!”
司汤达深吸一口冰凉的夜风,机械地挪动僵硬的双腿,踏出了车门,走向那扇预示着他未知命运的大门,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狼狈。
。。。。。。
询问室的灯光是一种刺眼的、毫无温度的冷白色,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司汤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墙壁是单调的米黄,带着些许污渍和划痕,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子,两把同样牢固的塑料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中年帽子,肩章上一个星星的标识,司汤达看不懂,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严厉,也不温和,只是一种程序化的专注。
面前摊开一个文件夹,手里握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旁边还坐着一位更年轻的帽子,负责记录,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姓名。”
“司,司汤达。”
“全名。”
“....司汤达。”他迟疑了一下,报出护照上的拼音。
“在腐国的签证状态。”
“学生签证……LSE的。”说出学校名字时,他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羞耻。
中年男人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那张尚显稚嫩、却写满晦气的脸上停留片刻,继续按流程询问住址、联系方式。司汤达机械地回答着,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等待被刮鳞去腮的鱼。
“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那家,lets relax,以及你和那位.....冯女士在房间里做什么吗?”
语气平稳,像在询问天气。
司汤达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他知道抵赖是徒劳的,现场的情况,他的狼狈,都是铁证。
开始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陈述,从如何路过那栋大楼,到如何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再到房间里的交易。
他竭力想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一时糊涂、受到诱惑的迷途者,试图用“压力大”、“第一次”之类的词汇来博取一丝同情。
过程中,他几次停顿,舔着干燥的嘴唇,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人对视。一旁那位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声音,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中年帽子耐心地听着,偶尔打断,问几个细节问题,比如具体时间、支付金额、是否有暴力行为或被迫情况。司汤达一一否认,声音越来越低。
“所以,你承认你是在明知那是提供特殊服务的场所的情况下,自愿前往并进行交易,对吗?”中年帽子最后总结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司汤达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对。”
询问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问题细致而具体,时间、过程、金额、对话......司汤达有问必答,不敢有丝毫隐瞒,也无力编织任何谎言,他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终于,记录被打印出来,递给司汤达核对签字。纸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他只觉得那些黑色的字符像一条条蠕动的蛆虫,爬满了他不堪的行径。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签下名字的瞬间,他感觉像是签下了一份卖身契,将自己的尊严彻底典当了出去。
随后是漫长的等待。司汤达被独自留在询问室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他盯着对面墙上单向玻璃可能存在的方向,想象着后面是否有人正观察着他的狼狈。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学校可能会知道,想到签证会被吊销,想到身败名裂、灰溜溜地被遣返回国......
冷汗浸湿了他内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那个不知道职务的中年帽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文件。
“司先生,”帽子语气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公事公办,“依据你的陈述和现场情况,根据相关法律,你的行为已构成犯罪。”
看着司汤达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道,“不过,考虑到你是初犯,认罪态度尚可,是全日制学生,且情节相对轻微.....我们决定对你处以罚款。金额是....1500镑。”
这个数字,对此刻的司汤达来说,不啻于又一记重击,几乎掏空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积蓄。
可无论如何,这比被起诉、留下案底要好得多。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司汤达,几乎要瘫软在椅子上,忙不迭地点头,“我接受,我交罚款,谢谢,谢谢.....”
他以为噩梦到此为止了。
然而,中年帽子接下来的话,让他刚松懈一点的神经再次绷紧。
“罚款需要你去指定窗口缴纳。另外,你需要一个担保人。”
司汤达愣住了,茫然地抬起头。
“担保人?”他重复道,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是的。需要有腐国国籍、或有永久居留权、并且有固定住址和稳定工作的成年人来签字作保,确保你随传随到,并且在最终处理完毕前不会离开腐国。然后你才能被释放回去。”
司汤达的脑袋“嗡”的一声,刚刚看到的一丝曙光,瞬间又被厚重的阴云遮蔽。
担保人?他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担保人?他的同学、朋友,几乎都是和他一样的留学生,持着学生签证。
让学校知道?那比杀了他还难受,听证会的事情还没结论,再加上这个,他绝对会被立刻开除。
家人?远在万里之外,而且他怎么可能开这个口?
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瞬间又堵在了司汤达的胸口。他张了张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没有.....”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开始嘶哑,“我的同学朋友,都是留学生.....”
中年男人似乎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语气没有什么变化,“那就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雇主?房东?或者其他任何符合条件的人。我们需要联系到他,确认他愿意为你担保,并且过来签字。”
说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你尽快想,想到了告诉我们名字和联系方式,我们负责联系确认。”
询问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年轻帽子偶尔调整坐姿时衣服的摩擦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嚣。
司汤达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像一台过热的机器,筛选着他在伦敦认识的所有人。
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又被迅速否决。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囚笼里。
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左右为难的样子,似乎见怪不怪,中年男人用笔敲了敲桌面,催促道,“先生,请你尽快联系担保人。我们这里不是酒店,不能无限期收留你。”
“如果你无法找到合适的担保人,我们可能要考虑其他的处理方式。”
其他的处理方式?是指拘留吗?司汤达打了个寒颤。
额头上渗出了更多的冷汗,手指下意识地反复松着并不断存在的领口。他必须找一个人,一个既符合条件,又可能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甚至,或许能理解他几分的人。一个在他那浮华社交圈之外的人。
就在这绝望的边缘,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微弱的萤火,突兀地闪现出来。
这似乎是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甚至可能带来别的麻烦。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眼前的牢狱之灾以及通知学校的后果更加迫在眉睫,更加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对面耐心等待的中年男人,“我,我想到一个人。他叫......阿龙。”
他报出了手机里的那个号码,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苦涩。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漂浮在绝望之海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年帽子记下号码,站起身,“我们会联系他。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