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梗把刚发的工资卷成小卷,塞进贴身的布袋里,指尖能摸到钞票边缘的粗糙。
62块7毛,这是他这个月的全部收入——基本工资45块,全勤奖5块,车间额外给的搬运补贴12块7毛。
中午去食堂,他依旧买了两个窝头和一份咸菜,坐在角落慢慢啃。
旁边两个工友正聊得热乎:“听说没?
何师傅饭馆新出的红烧排骨,一块五一盘,香得能把魂勾走!”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昨儿我媳妇去打了份两荤一素,花了五块多,够咱三天饭钱了。”
棒梗默默啃着窝头,没接话。
他知道四九城的物价金贵——上个月秦淮茹给他扯了块做褂子的布,花了三块五。
贾张氏买两斤鸡蛋,要一块二。
就连胡同口的冰棍,都从三分涨到了五分。
60多块钱看着不少,可真要铺陈开,转眼就没了影。
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住不用花钱,是家里的老房子。
穿的是秦淮茹给缝补的旧衣服,偶尔添件新的,也是挑最便宜的处理布料。
吃的更简单,食堂能蹭就蹭,回家就着妈做的家常菜,从不多花一分钱买零嘴。
晚上睡前,他把钱摊在桌上数——给妈留10块当家用,自己留5块当零花钱,剩下的47块7毛,全塞进床板下的木盒里。
木盒里已经攒了小半盒,花花绿绿的票子叠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京京学费:约80元”。
他摩挲着纸条,心里算着账:四九城的小学学费不贵,书本费、学杂费加起来,一年大概80块。
他现在一个月能攒40多,再有两个月,就能把这笔钱攒出来。
到时候就去接小芳和京京,哪怕住得挤点,一家人先在一块儿再说。
有回秦淮茹心疼他,塞给他五块钱:“去何师傅那打个荤菜,补补身子。”
棒梗没接,笑着说:“妈,食堂的菜挺好,我年轻,扛得住。
等京京来了,再跟他一起吃好的。”
贾张氏看他总吃窝头,偷偷在他饭盒里塞了个鸡蛋,他愣是揣了一天,晚上带回家给秦淮茹:“妈,您吃,我在厂里吃过了。”
其实他早就饿得眼冒金星,可一想到木盒里的钱又厚了点,就觉得浑身是劲。
车间主任见他总吃咸菜,偶尔会多给他打份肉菜:“棒梗,别太省,身体是本钱。”
他每次都红着脸接过来,回车间就着窝头吃,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泡着饭刮进嘴里。
他知道,这点钱攒得不容易,每一分都浸着汗。
搬运罐头时磨破的肩膀,清洗车间时泡皱的手指,都是这40多块钱的分量。
但他看着木盒里的钱一天天变多,心里的盼头就像院里的藤蔓,噌噌地往上长。
那天路过小学门口,他特意停下来看了看——红砖墙,绿铁门,里面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
他想象着京京背着书包走进校门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快了,”他对着校门轻声说,“再攒俩月,就接你们来。”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槐花的香。
棒梗攥紧了怀里的布袋,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木盒里的钱在等着他,远方的妻儿在等着他,那笔攒起来的不仅是钞票,更是一个家热热闹闹团聚的底气。
棒梗走后的第三个月,正是秋收忙季,小芳弯着腰在地里割稻子,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她直眨眼。
身后传来几个妇女的议论声,声音不大,却像针似的扎进她耳朵里。
“你看乔家那媳妇,男人回了城,还傻愣愣地帮着婆家干活,指不定人家早把她忘了呢。”
“就是,前村老王家的女婿,回城第二年就跟乡下媳妇离了,孩子都不认。
棒梗现在在城里挣工资,还能记得乡下的妻儿?”
“乔会计也是糊涂,就该把人留住,哪能让他一个人回城?
这往后,小芳带着孩子,日子咋过?”
小芳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
她低着头,把割好的稻子捆得更紧些,假装没听见。
可那些话像蚊子似的,在耳边嗡嗡个不停。
收工回家,乔母看她脸色不对,把刚蒸好的窝头递过来:“别听那些闲言碎语,她们是见不得咱好。
棒梗不是那号人。”
小芳接过窝头,咬了一口,没什么滋味。
她抱着贾京坐在炕沿上,孩子正抓着她的衣角咿呀学语,小脸蛋晒得黑红。
“妈,我知道。”她声音有点哑,“棒梗上周还寄信回来,说攒了快一百块了,让我别急。”
信就压在炕席底下,她看了不下十遍。
棒梗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实在:“小芳,别听村里人瞎说,我天天数着钱过日子,就盼着接你们来。
京京的小衣服我都看好了,城里的料子软和……”
可夜深人静时,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会钻进来。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手,再想想城里姑娘白净的模样,心里难免打鼓。
那天去镇上寄信,碰到个回城知青的乡下媳妇,抱着孩子哭,说男人半年没寄钱了,信也不回。
那画面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乔会计看出她的心思,晚上抽着烟说:“要不,我托人去城里问问?”
小芳赶紧摇头:“爸,别。
棒梗正攒钱呢,别让他分心。
我信他。”
她低头亲了亲贾京的额头,“你看京京多像他,眉眼都一样。
棒梗那么疼孩子,咋会不管我们?”
话是这么说,可她还是悄悄把棒梗寄来的钱都换成了零钱,藏在枕头套里——万一……她不敢想,只觉得手里攥着钱,心里能踏实点。
这天傍晚,邮递员又送信来,小芳手抖着拆开,里面除了信,还有钱。
信上写:“厂里发了福利,这些钱你们先用着。
等我攒够钱,你们就过来。”
小芳看着粮票上的“四九城”字样,忽然笑了,眼眶却湿了。
她把信贴在胸口,对着贾京说:“京京,你爸快接我们了,咱要去城里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亮了院里的柴草垛。
小芳知道,路还长,闲言碎语或许还会有,但只要想到棒梗在城里为这个家攒着每一分钱,想到四九城的灯火里有他们的盼头,她就觉得,再难也能等下去。
毕竟,心里装着念想的日子,再苦也有甜。
……
大队部的电话铃声刚落,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刚忙完秋收的村子。
人们正蹲在晒谷场边歇脚,手里捏着旱烟袋,嘴里说着秋收的收成,一听见“棒梗让媳妇带孩子去四九城了”,顿时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
棒梗真接他们娘俩进城了?”有人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眼睛瞪得溜圆。
“还有假?
乔会计家的小芳正收拾包袱呢,刚才路过她家院,看见乔母在给孩子缝新鞋!”
“啧啧,我就说嘛,棒梗在村里那几年看着就实在,不像前村那忘恩负义的……”
“可不是!四九城啊!首都!这辈子能去趟就值了,更别说住那儿了!”
晒谷场顿时成了议论中心,男人们凑在一起抽着烟说,女人们抱着孩子站在边上聊,连趴在草垛上打滚的半大孩子都竖着耳朵听。
有那酸溜溜的,撇着嘴说:“临时工有啥了不起?指不定去了城里还得回来种地。”
但更多人是羡慕,眼里闪着光。
“我要是小芳,今晚都睡不着觉!”
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手指绞着围裙,“听说城里的电灯亮得跟白天似的,还有能跑的铁家伙,孩子见了指定稀罕。”
“乔会计这下可风光了,女婿成了城里人,外孙以后还能在首都上学!”
“前阵子谁说棒梗肯定抛妻弃子来着?
现在脸疼不疼?”
有人故意提高嗓门,引得一阵哄笑。
乔家院里更是热闹。
邻居们揣着瓜子跑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给小芳出主意。
“小芳,把那床新做的花被带上,城里冷得早!”
“给孩子多带两身衣服,到了首都可不能穿得太寒碜!”
“对了,把咱村的红枣带上点,给棒梗他妈尝尝,也是个心意!”
小芳红着脸,一边给贾京换衣服,一边应着:“哎,都记着呢!”
乔母在一旁翻箱倒柜,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往篮子里装:“带点土产,让城里亲家尝尝鲜。”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望着通往镇上的路,叹着气:“这孩子,没白在村里待一场。
有良心,比啥都强。”
夕阳把村子染成金红色,晒谷场上的议论声渐渐低了,可每个人心里都还热乎着。
四九城这三个字,像块磁石,吸着所有人的目光。
而小芳抱着贾京,摸着包袱里棒梗寄来的新布料,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
她知道,再过三天,脚下的土路就会变成城里的柏油路,眼前的土坯房就会换成胡同里的青砖院,而那个在城里等她的人,会给她一个热热闹闹的家。
这趟远门,她盼了太久,也值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