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大营的烛火在风雪中摇晃不定,赵新兰摩挲着案头那封密信 —— 正是这封伪造的信件,让萧宗真认定郭药师通敌,生生将一员猛将逼入绝境。她盯着沙盘上插满的代表郭药师残军的黑色小旗,指甲深深掐进檀木边缘。一万人,足够掀起一场哗变,更何况是刚从齐营叛逃、满心愤懑的虎狼之师。帐外传来的脚步声每响一下,她的心跳便漏一拍,想起三日前探子密报中 “郭药师拼死突围” 的惨状,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
“稳住,这是坐收离间成果的良机。” 她在心底默念,目光扫过案头种师道留下的 “攻心为上” 锦囊。深吸三口气,将披风金线绣着的启国龙纹翻到最显眼处,这才猛地掀开绣着金线蟠龙的帐帘。
雪色映照下,郭药师浑身血污僵立在营门前,身后三千铁甲骑兵如沉默的死神。赵新兰迈出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眼前浮现出密信中萧宗真下令诛杀郭药师的那段描述 —— 但此刻容不得退缩。她扬起笑意,踩着满地积雪疾步上前,声音比预想中更沉稳:“郭将军!受奸人离间之苦,还能保全麾下将士,辛苦了!”
指尖触到郭药师冰冷的甲胄时,赵新兰的余光扫过对方身后蠢蠢欲动的士兵。她不动声色地扶住郭药师颤抖的手臂,借着搀扶的力道压低声音:“萧宗真那昏君,竟仅凭一封伪造的书信,就对忠心护主的将军痛下杀手。若非将军拼死突围,怕是早已...” 话语戛然而止,却故意让未尽之意在寒风中蔓延。
郭药师身躯一震,泛红的眼眶里闪过一丝悲戚。赵新兰见状,顺势将披风披在他肩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齐营的火光,本宫在三十里外便望见了。将军蒙冤受屈,这等委屈,本宫定要为您讨回公道。” 说着,她侧身引路,掌心始终虚扶着郭药师的手肘,仿佛生怕这位猛将突然倒下。
行至营门处,赵新兰突然驻足,屈身欲拜:“该道歉的是本宫。若早派人接应,将军也不必受此委屈。萧宗真倒行逆施,轻信小人伪造的书信,竟让忠臣流血又心寒...” 她抬眸观察郭药师的反应,见对方双拳紧握,继续添火:“听说那封诬陷将军的密信,连齐国大营的布防图都画得丝毫不差?这般精准,背后定有齐国朝堂内鬼相助!”
郭药师猛地抬头,眼中杀意翻涌:“末将对东齐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此仇不报...” 话音未落,赵新兰已伸手虚掩住他的口:“将军莫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随本宫入营,喝碗热酒驱寒。往后在大启,本宫与陛下定会还将军一个清白!”
直到听见郭药师掷地有声的誓言,赵新兰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望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扶住营帐立柱,任由冷汗浸透中衣。远处,种师道摇着羽扇投来赞许的目光,而她盯着掌心被檀木硌出的红痕,深知这场借离间计收服猛将的博弈,不过是更大棋局的序章。
寒风裹挟着碎雪拍打帐帘,李星群掀开兽皮帘幕时,只见郑秀珍跪坐在青玉棋盘前,素手正将一枚黑子按在北境防线的方位。烛火摇曳间,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宛如百万雄兵,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李将军来得正好。” 郑秀珍抬眸浅笑,指尖拂过棋盘上代表郭药师的白子,“这枚弃子,可是种帅最妙的落子。”
李星群解下染血披风,在棋盘另一侧跪坐,目光扫过被黑子重重围困的白子:“前两日前你还说要离间吕客,怎突然...”
“啪!” 郑秀珍突然落下一子,截断白子退路:“萧宗真猜忌汉人如痼疾。郭药师手握万骑却非契丹血脉,本就是吕客日后留给北朝的投名状。种帅那日深夜召我,指着沙盘说:‘与其撼动磐石,不如撬动危石。’”
李星群捏起一枚黑子,悬在代表萧宗真的棋子上方:“所以把目标转换为郭药师是吗?” 棋子落下时,恰好封死白子所有生路。
“将军好眼力。” 郑秀珍指尖划过棋盘边缘,在代表东齐朝堂的方位虚点两下,“我故意在萧宗真眼线前,与吕客谈及他辅佐的本朝并不是北齐。这话传到萧宗真耳中,猜忌便如野草疯长。” 她忽然轻笑,又落下一子,“如今萧宗真疑吕客,吕客怨萧宗真,那么离心之下,出现了破绽就可以理解了。这盘棋,该收网了。”
帐外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李星群却恍若未闻,指尖抚过棋盘上的密函标记:“种帅说郭药师只是开端?”
郑秀珍微微一笑回答说:“这一点事情谁知道呢。呵呵,我们继续下棋。“
营帐内,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萧宗真捏着那份所谓的 “通敌密信”,信纸边缘被他攥得发皱。郭药师叛逃后音信全无,可那些所谓证据上模糊的手印、逻辑不通的供词,让他不得不怀疑其中另有隐情。但身为帝王,当众定了郭药师的罪,金口一开便覆水难收,他只能将错就错,将这出戏继续演下去。
“陛下!又有两千将士趁夜逃亡!” 近侍的禀报声惊碎了帐内的死寂。萧宗真猛地起身,案上的兵书 “啪” 地掉落在地。接连的败仗,再加上军心不稳,如今的东齐军队,早已没了往日的锐气。营帐外,时不时传来零星的哭喊与打斗声,是留守将士在追捕逃兵。
萧宗真踱步到挂着军事地图的帐幕前,目光死死盯着渭水。启军虎视眈眈,若此时应战,军心涣散的东齐必败无疑。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即刻退回渭水以东,烧毁浮桥,依托渭水天险布防。违令者,斩!” 话语落下,帐内将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夜色渐深,撤退的军队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朝着渭水以东涌动。萧宗真骑在马上,望着士兵们疲惫又慌乱的身影,心中满是不甘。当最后一座浮桥在火海中轰然倒塌,他回望对岸,仿佛已经看到了启军蓄势待发的身影,而这背水一战的困境,竟是他亲手将自己推入。
三日后方才安定的渭水东岸大营里,烛火被铜兽灯压得昏沉。萧宗真屏退左右,望着帘栊后负手而立的玄衣老者,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天佐叔,吕客与郑秀珍密会时,究竟说了什么?”
萧天佐转过身,皱纹里沉淀着三十年沙场风霜,袖中拂尘扫过案几,惊起细微的尘埃:“禀陛下,那夜吕客直言,愿以齐国三州之地为引,借战事损耗东齐国运,待大启国力虚耗过半,再...” 他话音未落,萧宗真已掀翻案上茶盏,滚烫的茶水在青砖上蜿蜒如血。
“好个釜底抽薪!” 萧宗真死死攥住龙纹扶手,指节泛白,“竟要拿我东齐根基去换他所谓的‘平衡之术’!” 帐外夜风呼啸,似有万千冤魂在哀嚎。他深吸几口气,待心绪稍平,方又开口:“以叔之见,如今该当如何?”
萧天佐望着萧宗真青筋暴起的手背,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抚过案上未干的水渍,声音低沉如洪钟:“陛下,吕客虽心怀鬼胎,可他终究是衍天宗嫡传弟子,深谙天机推演之道。” 他顿了顿,拂尘重重扫过地图上东齐疆域,“他欲借战事耗启,实则也能暂缓我军覆灭之危。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无他这般深谙韬略之人,我军恐难与启军抗衡。”
“那便是说,朕还得将身家性命托付于这心怀不轨之徒?” 萧宗真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
“非也。” 萧天佐目光如炬,直视着萧宗真,“陛下只需记住,战场之事可听其言,依计而行;朝堂政务、民生大事,万不可让其插手。如此,既能借他的才能抵御外敌,又可保我东齐根基不失。” 说罢,他微微躬身,静待萧宗真决断。
萧宗真指节在龙纹扶手上敲出顿挫的声响,强压着怒火,眼底血丝密布:“天佐叔,如今大军困于渭水,粮草将尽,吕客的谋划又暗藏祸心,到底该如何破局?”
萧天佐忽然抚须轻笑,眼中泛起几分追忆之色:“陛下可知道‘鸡肋’的故事?昔年曹孟德进退两难时,以‘鸡肋’传令,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的拂尘扫过地图上太原城的标记,“如今我军困守此处,进难克敌,退又心有不甘,可不就如鸡肋?我军虽兵力占优,然启军据城死守,又有地利,强攻太原城,不过徒增伤亡。”
萧宗真猛地起身,锦袍扫落案上的兵符,在寂静的帐中发出刺耳声响:“真的要回太原?数月征战,折损数万将士,难道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他望着帐外摇曳的军旗,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挣扎。
萧天佐叹息一声,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忧虑:“会有今日之败,不正是因陛下急于求成?既未摸清启军虚实,又未稳固军心,贸然出击才致此局。如今退回太原,正好利用这段时间重整军备、安抚民心,此乃卧薪尝胆之举。”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萧宗真背着手来回踱步,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沉重。许久,他才艰难道:“这……”
萧天佐望着这位陷入困局的帝王,心中满是无奈,暗暗叹了口气,抱拳行礼后便静静伫立,不再多言,只留帐中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君臣二人同样凝重的身影。
暮色似浸透血色的丝帛,在天际缓缓铺展。赵新兰倚着满是箭痕的城墙,望着东齐大军远去的身影,如同一道正在愈合却仍渗血的伤口,渐渐消融在荒原尽头。半月来,她像紧绷到极致的琴弦,在深夜核对粮草清单时的焦灼、在军帐中强装镇定的煎熬,此刻都化作酸涩的潮水,漫过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心。晚风裹挟着渭水的腥气拂过,带着战场上未散的硝烟,让她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冷汗浸透的衣衫贴在背上,指尖被竹简磨出的血痕,刺痛着每一寸神经。
“新兰姐!当心!” 李星群的声音带着破风而来的急切,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赵新兰跌进带着皂角香的怀抱,那味道在充斥着铁锈与血腥的战场上,宛如荒芜沙漠里的一泓清泉,令人忍不住沉溺。甲胄的冰冷硌着她的脸颊,却意外地让她感到安心,仿佛找到了暴风雨中的避风港。
城墙下,最后一队东齐骑兵扬起的尘雾渐渐消散,露出满目疮痍的战场。断裂的箭矢如同死去的寒鸦,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染血的旌旗残破不堪,在风中无力地摇曳,诉说着战争的残酷。李星群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城垛凹陷处,自己也挨着坐下,金属护膝碰撞发出清响,惊飞了墙头栖息的寒鸦,也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这些日子... 真是辛苦你了。” 赵新兰的声音轻得像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她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星群,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往日冷峻如霜的眉眼,此刻被这暖光融化,变得温柔而缱绻,仿佛换了一个人。
李星群转过头,目光与她相撞的瞬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容如同寒夜中燃起的第一簇火苗,驱散了她眼底的阴霾与疲惫,让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披风往她身上又拢了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掠过她冰凉的手背,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夕阳缓缓沉入渭水,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渐渐将整个战场吞噬。赵新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思绪万千。曾经以为胜利才是最重要的,可此刻,这劫后余生的安宁,与身旁人的陪伴,竟比任何荣耀都要珍贵。远处传来渭水的浪涛声,与身旁李星群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谱写出一曲温柔的歌,抚慰着两颗在战火中疲惫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