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慧的头颅猛地探出垛口,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城墙下方,一团小小的、包裹在锦缎里的躯体如同破败的麻袋,被无情地抛出,在青灰色的城墙上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随即沉重地砸向冰冷的地面。
那沉闷的“嘭”声,并非多么响亮,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凿穿了吕慧的耳膜,砸碎了他最后一丝赖以支撑的魂魄。
他喉咙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被利刃骤然切断,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沉闷的撞击声在颅腔内疯狂回荡。
紧接着,第一个为他诞下子嗣的小妾被粗暴地推搡到垛口边缘。她披头散发,凄厉的哭喊划破凝固的空气,满是绝望的控诉与哀求。
当那纤细的身影也如断翅的鸟雀般坠落时,吕慧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团迅速远离、最终模糊在尘埃里的身影,眼珠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球,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芒,只剩下死水般的呆滞。
“呵呵……”一声短促而诡异的低笑从吕慧喉间挤出,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嘿嘿……”笑声渐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哈哈——哈哈哈哈!!!”癫狂的大笑终于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城墙上所有的死寂。
吕慧猛地一挣,被两名士兵死死反剪的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硬生生挣脱开来!
代价则是令人牙酸的“咔嚓”两声脆响,肩关节瞬间脱臼,两条手臂如同折断的枯枝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剧痛?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是用那脱臼的手臂支撑着身体,踉跄着扑向城墙边缘,笑声在空旷的城头回荡,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在嚎哭。
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聚焦于这疯狂的身影,无不骇然失色——吕相,是真的疯了!
唯有城下,楚昊冰冷的视线透过望远镜的镜片,牢牢锁定着城墙上那扭曲的身影。
他脸上的线条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嘴角那抹冷硬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一丝一毫。
这正是他要的!
复仇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燃烧了太久。宣华的血仇,他铭记于心。但他不要仅仅手刃仇敌,他要让仇人亲手扼杀彼此最后的希望,在无边的痛苦与绝望中互相撕咬、沉沦!
他要让永昌帝,这个昏聩的君王,成为他复仇之刃上最锋利的刃口!
他要吕慧,这个卑鄙的推手,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清清楚楚、一分一秒地品尝这至亲被屠戮的极致酷刑!
宣华,你看到了吗?
楚昊微微抬首,目光投向铅灰色的苍穹深处,仿佛要穿透云层,寻觅那逝去的魂灵。
无声的低语在他唇齿间流转。离京前那段至暗岁月里,他将自己囚禁在干支庄,发疯般描绘着宣华的音容笑貌,一幅又一幅,挂满了庄子的每一面墙。那些画像,是他沉沦苦海的唯一浮木,是他被无尽悔恨与锥心之痛日夜啃噬的见证。
与那时刻骨的绝望相比,吕慧此刻的癫狂,又算得了什么?
“楚昊!楚帝君!你赢了!”
就在这死寂般的癫狂中,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划破城头。
吕慧竟用那两条脱臼的手臂,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奋力攀爬到了城墙最边缘的垛口之上。
他豁然转身,面向城下那如林的旌旗与森然的军阵,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这一刻,他眼中的混沌褪去,竟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清醒!
“我承认,我低估了你!”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
“也承认,这辈子不该与你为敌!当初更不该为了排挤你,而逼你离开大夏!
我承认!你刚刚所说的一切——弑兄、卖国、构陷——全都他妈的是真的!”
他猛地一甩头,散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头上,“我自知罪该万死!你厉害!好手段!先屠我含山吕氏满门,断我根基!如今又让我亲眼看着我最后的骨血,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被生生摔碎在我眼前!你做到了!死?对我吕慧来说,是解脱!是天大的解脱!这肮脏的人世,我无牵无挂,无憾无恋了!”
“唯有一点!楚帝君!在我这具烂骨头摔得粉身碎骨之前,求你为我解惑!
我吕慧一生谨慎,自认行事滴水不漏,那些深埋地底的、见不得光的隐秘,你到底是怎么挖出来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尖啸,“别他妈跟我提什么干支庄丁!那些泥腿子有几斤几两,老子比你清楚!就凭他们想查出那些东西?痴人说梦!楚昊!告诉我!你到底用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手段?!让我死个明白!”
哗——
这石破天惊的供状与诘问,虽未经扩音器放大,却因这死寂的环境和吕慧拼尽全力的嘶吼,清晰地传遍了城上城下!无数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平地掀起!
真相!
楚帝君所言,竟字字属实!
这个位极人臣、深得帝心的宰相,竟是如此一个弑兄叛国、阴险歹毒的恶魔!
而永昌帝……竟将如此豺狼奉若神明,倚为柱石?!
无数道目光,带着极致的震惊、鄙夷、恐惧和愤怒,如同实质的利箭,射向城楼上那个摇摇欲坠的明黄身影。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永昌帝碾碎。
城下,楚昊终于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牢牢钉在吕慧那张因绝望和疯狂而扭曲的脸上。嘴角那抹冷笑,此刻充满了残酷的讥诮。
“吕慧!”楚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城头的喧嚣,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极致的轻蔑,“你这奸诈阴毒的小人!本君说过,这一生从未将你视作对手!因为——你不配!”
“本君可以冷眼旁观,看着你凭着钻营谄媚的伎俩,一点点爬上本君曾坐过的相位,踩着无数尸骨位极人臣!
但本君绝不能容忍,绝不能容忍你为了排挤本君,为了你那点可怜的私利,竟敢将毒手伸向宣华!”
楚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蕴含着滔天的怒焰,“你真是好大的狗胆!明知本君与宣华已有婚约,情深似海!你却在这昏君耳边摇唇鼓舌,撺掇他将宣华下嫁给谢家那个纨绔谢远材!吕慧!若非你这恶毒的提议,宣华怎会心如死灰,怎会绝望地走向那万丈悬崖?!”
“今日,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的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楚昊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字字诛心,“本君恨不能亲手将你寸磔凌迟,以慰宣华在天之灵!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君不愿这复仇之手再染血腥,更不愿宣华纯净之灵因我之杀戮而蒙尘!
你的至亲,非死于本君之令!方才城头溅血,亦是那昏君成殷亲口下的旨意,与本君何干?!”
楚昊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永昌帝,带着无尽的嘲讽,最后落回吕慧身上:“至于你想知道的答案……”
他刻意停顿,看着吕慧眼中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然后,用最轻蔑、最冷酷的语气,彻底将其吹灭:
“呵呵……吕慧,你机关算尽,可曾算到今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带着你这永世的疑问,去地狱里慢慢想吧!”
他就是要让吕慧,这个曾经自诩掌控一切的阴谋家,在永恒的黑暗和未知的折磨中,死不瞑目!
“哈——哈哈哈——!”
吕慧站在城墙边缘,身体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听完楚昊的回答,他先是愕然,随即胸腔剧烈起伏,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怪响,整张脸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涨成紫黑色。
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
“我该死!我认!千刀万剐,我吕慧认了!”
他狂笑着,猛地扭过头,染血的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狠狠戳向身后那个失魂落魄的明黄色身影——
“楚帝君!但你别忘了!我当日不过是在这昏君耳边吹了吹风!真正拿起朱笔,在那道葬送宣华公主一生的圣旨上写下‘谢远材’三个字的,是他!是成殷这个有眼无珠的蠢货皇帝!他!他才是亲手将宣华推下悬崖的罪魁祸首!!”
吕慧的嘶吼如同最后的诅咒,响彻云霄:
“楚帝君!以我吕慧对你睚眦必报的了解,你岂会放过他?!成殷小儿!!”
他猛地转回身,对着城下纵声狂笑,眼中是刻骨的怨毒与疯狂,“老子在下面等着你!黄泉路上,我们再好好算算这笔糊涂账——!”
话音未落,不等两旁被这惊天逆转惊呆的士兵反应,吕慧用尽最后的气力,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同一块被抛弃的朽木,决绝地坠向那数十丈高的冰冷城墙!
“啊——!”
城楼上,永昌帝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他眼睁睁看着吕慧的身影消失在垛口外,那句“罪魁祸首”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一股温热的、带着骚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龙袍内侧流淌而下,浸湿了昂贵的锦缎。他死死抓住冰冷的城砖,指关节捏得发白,脑海中只剩下吕慧坠城前那怨毒的眼神和嘶吼在疯狂回荡:
楚昊……他下一个目标……就要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