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天还没亮,张九德就来到驿站外,等待太后出发,大冬天的,驿站外冷冷清清,六十多岁的张九德,一人一马站在那里,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
王子义出来跑步,见老头立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忙将他请进门房烤火,低声道:“这又不是上朝,张大人何必起得这么早,冻坏了身子,太后再去哪里找一位专家来总理河工?”
“礼……不……可废……”张九德嘴唇冻得乌青,哆哆嗦嗦地说。
王子义又好笑又心疼,与他约定辰时一刻出发:“还有一个时辰,大人再回屋去暖和暖和,用了早膳再来。”
张九德果然回屋烤了一会儿火,又到餐厅吃了自助早餐,赶在辰正时刻,来到驿站大门口,徐元祉领着的护卫队,已经在那里站立整齐,整装待发。
不一会,张蔷穿着厚厚的裙装,脚下马靴,手上皮手套,外罩一件连帽的紫貂皮大氅,戴着厚厚的大口罩,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来,太后今日要骑马出行。
跑在她身边的舜华,也浑身捂得密不透风,罩一件连帽的黑貂皮大氅,看上去,与太后就像一对姐妹。
这位瑞安郡主,是皇后的亲娘,太后的亲家,张九德也向她拱手行礼。
“张大人等久了,出发吧。”张蔷一挥手,朱良辅带着一队护卫,先去打前站。
张蔷和舜华翻身上马,舜华对张九德说:“张大人请近前来,路上好回复太后的话。”
张九德道一声“得罪”,就策马上前,落后张蔷半个马头,陪着众人往黄河大堤上去。
冬日的孟津渡口,宛如一幅被霜雪浸染的水墨长卷。黄河两岸,凛冽的寒风掠过广袤的原野,枯黄的芦苇在风中瑟瑟发抖,偶有几株倔强地挺立着,还在与严寒抗争,天地间一片苍茫。
北岸的邙山褪去了往日的苍翠,只余嶙峋的山脊,在灰白的天幕下若隐若现,近处,岸边的滩涂上,冰层如银镜般铺展,泛着冰蓝色的冷冽光泽。
张九德指着冰面说:“往年,滩涂上还有行人赶着骡马行走,自从修筑了黄河大堤,行人都习惯从大堤上行走,大堤顶部宽达一丈,路面平整干净,比修整过的官道还好走……”
“这一段河堤有多长?”一行人策马上了河堤,只见长长的青灰色大堤,如一条长龙伸向远处的天际,根本看不到头。
“回太后,”张九德语带骄傲地说,“开平五年,孟津渡河段及下游河段,共决口三处,此段是决口最长的一处,长达十二里,这段河堤长达十五里,单是这段河堤,用五万民工,用时三年零两个月才筑成……
这还是用了水泥砂石等建筑材料,大大提高了筑堤速度,要是采用夯土筑堤的老法子,估计现在也没修好……”
“里面的筋骨采用的什么材料?”张蔷问。
太后居然询问这么专业的问题,张九德忙答道:“回太后,有竹篾绞成的竹缆,还有柳条绞成的缆绳,还有用铁线,将木材捆扎而成的架子,都是城投集团的工程师们想出来的法子。”
“嗯,当时条件有限,只得因陋就简,不过这个土法子也不错,”张蔷肯定道,“这大堤用心维护,用上五十年没有问题。”
张九德觉得,这种大堤,蛇虫鼠蚁的无法打洞,不会有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的担心,就是用上百年,也没有问题……
只听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开建的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要全部用钢筯做骨架,用更高标号的水泥来修建。”
张九德:……那得花多少银子……
太后仿佛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又说:“张大人不必担心银钱,目前的灾害总会过去,小浪底工程也不是三五年就能建成的,哀家看,用二十年时间来修建,也是值得的。
将总费用分摊到二十年的预算里,相比起下游决河时,百姓损失的财物、官府少收的田税、用于赈灾救济的钱粮、重修河堤的费用……各项加起来,比修建一座能调水调沙的水利设施,高多了。”
太后一边说,张九德一边在心里默算,他在河南四年,孟津渡决河时,不计二十一县灾区百姓的损失,官府损失的税收,单单是投入的赈灾钱粮,就高达一百二十三万,修筑三处河堤,更是花掉了近两百六十多万两白银,这些费用,都是从他手里亲自审批出去的,他清楚得很。
当然,如果是征劳役,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但太后当年告诫他:小心从河里挖出一只眼的石人……“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役民过重会遭反噬,所以,以工代赈是十分必要的。
这样算下来,太后说得很有道理,是他自己狭隘了,看不到那么远。
只是二十年后,他……他张九得还在么?
果然,太后的下一句,就问他的团队里,有哪些可堪培养的年轻人……
刺骨的寒风从河面上吹来,张蔷骑着马在河堤上走了五六里地,全身都冻透了,大堤也看得差不多了,她吩咐回去驿站修整,下午渡河。
“冻死人了,我要去隔壁的客栈里吃羊肉汤锅。”舜华说,“不知道有没有辣椒,来一顿麻辣火锅才过瘾呢。”
说得张蔷也想吃火锅了,吩咐张泉:“通知大家,去隔壁吃羊肉汤锅,瑞安郡主请客。”
张泉提醒道:“夫人,张大人还在驿站里……”
把老头子一人丢在驿站里吃工作餐,张蔷心里过意不去,想了想道:“张大人不方便与我们一起用饭,你去陪他,也到隔壁吃汤锅去,上午把老头子冻得不轻,别冻感冒了。”
客栈里还真有辣椒,但后厨不会炒火锅底料,舜华也不嫌麻烦,亲自跑到后厨指挥厨师,硬是炒出了一锅像模像样的麻辣底料,吃得两人浑身冒汗,将体内的寒气全都逼出来了。
下午,众人准备渡河。
河水已经冻得结实,许多人马等在渡口,管理渡口的胥吏,正在冰面上勘探路线,寻找安全的渡河路线。
渡河的工具,居然是骡马拉着的雪橇车!张蔷带着姜柔、法容,选了一辆带车箱的雪橇车,舜华也挤了上来:“我一人坐一辆车太浪费。”
他们的马车,则连车带马地搬到了雪橇车上,护卫们也连人带马地坐上车,几十辆车,分着六队,先后从不同的河面向对面滑去。
胥吏说:“不能沿同一条线路走,担心冰层受不住反复的重压……”
张蔷倒觉得,雪橇车比马车平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