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顺天府的卷宗房染上了一层沉沉的青灰。魏坤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划过堆积如山的账册,留下淡淡的灰尘印记。窗外,巡夜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二更天了。
作为顺天府的一名普通文书,魏坤的日子本该在这些枯燥的数字和繁复的卷宗中消磨。但三个月前,城南富商张万霖一家七口被灭门的惨案,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也让魏坤卷入了一场他始料未及的漩涡。
张万霖案至今悬而未决。凶手手段狠辣,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唯一的疑点,是张万霖书房内一个被强行打开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据张府的老管家说,暗格里存放的是张万霖最重要的商业机密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往来账目。
官府推测,这可能是一起因商业仇杀或劫财引发的命案,目标就是暗格里的东西。然而,查遍了张万霖所有的生意伙伴和仇家,都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案件一时陷入僵局,那些从张府抄没回来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账册,便堆到了魏坤这里,希望他能从字里行间找出些蛛丝马迹。
这一看,便是三个月。
大多数账册记录的都是张府日常的开销用度,或是一些正常的生意往来,枯燥乏味。魏坤几乎要放弃了,只盼着能早日将这些东西归档封存。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不起眼的流水账的边缘。那里,似乎有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
“嗯?”魏坤心中微动。他平日里对账册上的污渍、墨点都颇为敏感,这源于他多年来养成的细致习惯。但这个“墨点”,似乎又有些不同。
他凑近了仔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那不是墨点……那好像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用指甲轻轻划过的痕迹,浅浅的,像是一个字的起笔,但又看不真切,仿佛只是不小心的刮擦。
魏坤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过那处痕迹,触感平滑,若非光线角度恰好,根本无法察觉。
他立刻把账本拿到窗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和远处更夫灯笼的光晕仔细辨认。痕迹真的很浅,浅到仿佛随时会消失。显然不是刻意为之,更像是无意中留下的,或者是那人想写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只留下这欲言又止的一笔。
会是谁留下的?是张万霖自己?还是那个闯入书房、打开暗格的凶手?或者,是更早之前接触过这本账册的人?
魏坤皱着眉头,顺着那痕迹的走向揣摩着。痕迹很短,只有两笔交叉。一横,然后是一竖……角度近乎垂直。
像是一个“十”字?
或者,如果那一横再长一点,竖笔上面再出头,会不会是“干”字的上半部分?
“十……干……”魏坤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能代表什么?一个代号?一个名字?还是某个地方的标记?
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与张万霖案相关的所有人员名单,无论是受害者家属、生意伙伴、竞争对手,还是官府排查过的可疑人物,似乎都没有名字里带“十”或“干”的关键人物。
“十……干……”他又念了一遍,试图将这两个音节组合起来,或者联想到其他的可能性。
“十干?”不像个名字。“干十?”
就在念出“干十”这两个字的瞬间,魏坤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或者说,刻意忽略的人!
“铁手”干十!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寂已久的石子,投入魏坤记忆的深潭,激起了层层涟漪。
干十,江湖上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名字。但在十年前,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手”。据说他天生神力,一手铁砂掌练得出神入化,能开碑裂石,更能徒手捏碎人的头骨。他曾是北方最大的马匪团伙“黑风寨”的二当家,以心狠手辣、出手无情着称。
后来,黑风寨被朝廷大军围剿,寨主和大部分头目都被剿灭或擒杀,唯独这个“铁手”干十,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此杳无音信。官府曾悬赏千金捉拿他,但多年过去,始终没有他的下落,渐渐的,人们便以为他早已死在了乱军之中,或是隐姓埋名,再也不会出现了。
魏坤之所以会记得“铁手”干十,并非因为他参与了当年围剿黑风寨的行动——那时他还只是个刚入顺天府的小差役——而是因为他曾在一份陈年旧档中见过这个名字。那份旧档记录的是黑风寨当年的一些恶行,其中有一桩,便是劫掠了一支由张万霖的父亲带领的商队,导致张家损失惨重,张父也因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世了。
也就是说,张万霖和“铁手”干十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这个发现让魏坤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难道,张万霖案的真凶,竟然是这个消失了十年的“铁手”干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般无法遏制。
如果真是干十,他回来复仇,杀害张万霖一家,动机就有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门惨案的狠辣手段,也符合他当年马匪头子的凶残本性!
那么,他打开暗格,取走的又是什么?仅仅是财宝吗?还是张万霖手中握有关于他的什么秘密?
而这本账册边缘的痕迹,难道就是干十留下的?他在翻看账册时,无意识地用指甲划下了自己名字的缩写,或者是在犹豫是否要留下什么标记时,最终只留下了这浅浅的两笔?
无数的疑问和推测在魏坤的脑海中翻腾。这个发现太重大了!如果“铁手”干十真的还活着,并且是张万霖案的真凶,那整个案件的性质就完全变了,侦破的方向也必须彻底调整!
魏坤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重新审视那道划痕。“干”字的上半部分,加上一个“十”字……如果将“干”和“十”组合起来,不就是“干十”的名字吗?虽然只有开头的部分,但对于一个隐姓埋名多年的人来说,或许已经是潜意识里最大的暴露了。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发现报告给上司!
魏坤小心翼翼地合上账册,将其单独放在一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其他账册,再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他将那本关键的账册锁进自己的抽屉,然后拿起桌上的灯笼,快步走出了卷宗房。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知道,仅凭一个模糊不清的指甲划痕,就断定“铁手”干十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也缺乏确凿的证据。官府的老油条们未必会采信他这个小小文书的推测。
更何况,“铁手”干十销声匿迹十年,江湖上早已没有他的音讯,要去哪里寻找他的踪迹?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如果直接上报,万一最终证明与干十无关,他免不了会被斥责为捕风捉影、扰乱视听。但如果隐瞒不报,这个可能是唯一突破口的线索,就可能永远石沉大海,张万霖一家的冤屈也无法昭雪。
魏坤站在寂静的街道上,灯笼的光晕在他脚下微微晃动。他感到一阵犹豫。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文书,他人微言轻,他的发现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吗?
他想起了张万霖一家七口惨死的景象,想起了卷宗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作为一名官府中人,即使只是个文书,他也无法坐视正义缺席。
“不行,必须查下去!”魏坤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就算上司不信,我也要先自己找到更多的证据!”
他决定,不急于上报。他要先凭借自己的力量,暗中调查“铁手”干十的下落,以及他与张万霖之间可能存在的更深层联系。只有掌握了更确凿的证据,他的推测才能站得住脚,才能真正将凶手绳之以法。
他提着灯笼,转身走向了与顺天府衙门相反的方向。他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或许,那个人能告诉他一些关于“铁手”干十,以及十年前那段往事的真相。
夜色更深了,魏坤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只有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在沉沉的黑暗中,固执地向前移动着。一场由账本边缘一个微小划痕引发的追逐,就此拉开了序幕。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决定,将把他引向一个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危险和复杂的漩涡之中。
**第二章 十年踪迹**
魏坤要找的人,名叫老赵头。
老赵头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城南城隍庙附近一个摆旧货摊的老头,瘸着一条腿,平日里沉默寡言,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魏坤偶然得知,老赵头年轻时曾在北方跑过镖,见多识广,对十年前黑风寨的事情,或许有所耳闻。
此时已是深夜,城隍庙一带更是冷清。魏坤提着灯笼,穿过几条狭窄的胡同,终于来到了老赵头那间破败的小屋前。
“砰砰砰。”他轻轻敲了敲门。
屋里没有动静。
“赵老伯,晚辈魏坤,深夜打扰,有要事相询。”魏坤压低声音喊道。
又过了片刻,屋里才传来一阵迟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咳嗽。“谁啊?深更半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赵头披着一件旧棉袄,眯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魏坤,“是你?魏文书?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赵老伯,事关重大,晚辈也是迫不得已。”魏坤侧身挤进屋内,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和霉味扑面而来。“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老赵头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管江湖事了。你想问谁?”
“十年前,黑风寨的二当家,‘铁手’干十。”魏坤盯着老赵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噗——”老赵头刚喝进嘴里的茶水猛地喷了出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皱纹因为震惊而扭曲。“你……你说谁?”
“‘铁手’干十。”魏坤重复道,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老赵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和慌乱。
老赵头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你……你提他干什么?那个煞星不是早就死在乱军里了吗?”
“您确定他死了?”魏坤追问,“当年官府不是说他失踪了吗?”
“失踪?那种情况下,失踪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老赵头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黑风寨被连根拔起,朝廷下了海捕文书,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他能跑到哪里去?多半是被哪个不开眼的小兵割了脑袋领赏,只是没人认出来罢了。”他的语气急促,似乎急于撇清什么。
“可我听说,当年黑风寨覆灭,他是唯一没有找到尸体的大头目。”魏坤不依不饶,“赵老伯,您当年在北方跑镖,肯定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您觉得,以他的身手和狡猾,有没有可能……逃出生天?”
老赵头沉默了,他低着头,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过了许久,老赵头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魏坤:“魏文书,我劝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那个名字,就像一道催命符,沾上了,没什么好下场。十年前的事,早就过去了,你又何必再翻出来?”
“过不去!”魏坤的声音有些激动,“张万霖一家七口的冤魂还在天上看着!如果干十真的没死,并且是凶手,那他就必须受到惩罚!”
“张万霖?”老赵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城南那个姓张的富商?他家出事,跟……跟干十有什么关系?”
魏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账本边缘那个指甲划痕的发现,以及自己的推测,简略地向老赵头说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账册的具体信息,只说是发现了一个可能指向干十的线索。
老赵头听完,脸色更加难看,他双手抱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指甲痕……‘干’字……‘十’字……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赵老伯,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魏坤看到了希望,“您认识张万霖?他和干十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老赵头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警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魏文书,你快走吧!就当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他说着,就起身要赶魏坤走。
“赵老伯!”魏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您当年一定知道些内情!张万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黑风寨劫掠,才郁郁而终的!这会不会就是干十复仇的原因?”
“放手!”老赵头猛地甩开魏坤的手,力气之大,让魏坤都吃了一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指着门口,声音嘶哑地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魏坤看着情绪激动、状若疯狂的老赵头,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深深地看了老赵头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挣扎、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好吧,晚辈告辞。”魏坤不再坚持,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说道:“赵老伯,有些债,总是要还的。躲,是躲不掉的。”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老赵头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魏坤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拿起桌上的旱烟袋,哆哆嗦嗦地装好烟丝,却划了几根火柴都没能点燃。
“干十……干十……你这个畜生……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泪水。
……
离开老赵头的住处,魏坤的心情变得沉重而复杂。老赵头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干十很可能还活着!而且,老赵头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与干十、与张万霖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只是,老赵头为何如此恐惧?他在害怕什么?是害怕干十报复,还是害怕当年的某些秘密被揭开?
“铁手”干十……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压在魏坤的心头。十年前的马匪头子,如今的灭门案真凶。他隐藏在哪里?又以什么身份生活?
魏坤感到前路茫茫。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文书,无权调动衙役捕快进行大规模搜捕,唯一的优势,或许就是他的细致和耐心,以及那个刚刚发现的、微弱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