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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临时分,天际还凝着层淡紫的余晖,街面的灯笼却已先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竹篾缝隙,在青石板上晕开细碎的光斑。

长安城,兴安坊的街面上,青石板路被暮色浸得发暗,一辆乌木马车正缓缓行着。车帘由厚锦缎制成,将内里遮得严严实实。

只偶尔随着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漏出半角绣着暗纹的银灰色车幔。连车辕上赶车的汉子,都裹着深色厚袍,只专注地扬着缰绳,没有多余声响。

车厢里,响起一阵低语声,夹杂着倒抽冷气的细微声响。然而,厚重的锦缎车帘密不透风,将所有动静都锁在里头,半分都传不出车厢外。

“虎子,你既已有了决断,为何不在宅里养好身上的伤,何须这般着急回牙行?”赖守正坐在对面,看着他背后隐约渗出血迹的衣料,眉头皱得更紧。

虎子攥着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声音还带着些受罚后的沙哑:“二喜,我心里清楚,这次是康管事开恩才没逐我出长安。若在家养伤赖着,反倒落了懈怠的名声,牙行里还有那群兄弟们在等着,早些回去才安心。”

“那你已知胡叔与那几个乞儿的下场,你可有何怨言?”赖守正手指摩挲着车壁木纹,语气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紧紧盯着虎子脸上的每一丝神色,连他喉结滚动的细微动作都没放过。

“胡叔乃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那几个跟他一同离去的乞儿兄弟,但这也不过是他们的命数,怨不得他人。”

虎子长呼了一口气,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继而缓声道,“二喜,你我从小在庄里一起长大,你该是知晓我的性子。我虽是行事有些莽撞,念及旧情之人,但是非轻重还是分得清的,断不会因这点私念,就忘了林家的恩,行那背弃之事!”

赖守正闻言,沉默了少许,紧绷的肩线悄悄松了些,握着车帘的手指也缓缓松开,目光落在虎子虽带伤却依旧坦荡的脸上,神色也轻松了许多,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虎子,你能想通透,我这心里也踏实多了,先前还怕你有了怨念,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赖守正语气里的凝重散去大半,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疼!你轻点!”虎子猛地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眉头皱成一团,声音里还带着点委屈,“先前那鞭子抽得是真疼,我被蒙着眼睛跪在地上,到现在都不知是哪个兄弟下的手,只记得每一下都像要把骨头抽裂似的。”

赖守正闻言,手顿了顿,随即放轻力道帮他揉了揉胳膊,声音沉了些:“是何人行罚就不与你说了,免得你记挂。你只要知晓,下手之人已是特意留了情,按规矩,犯了错的人受鞭刑,鞭上都得沾盐水,你这身上没遭这份罪,已是康管事暗中松了口。”

虎子愣了愣,也忘了继续喊疼,眼里的委屈散了大半,肩头不自觉放松下来,声音低了些却透着暖意:“我还以为是自己耐疼了些,原来……是康管事留了余地。”

“好了,与你说这些并非想听你如此感慨,往后多留个心眼,莫要莽撞才是正理。”

赖守正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了敲车壁,带着几分探究追问,“现在你倒是可以说说,到底为何要这么赶着回牙行?总不能真就只为了怕落下懈怠的名声。”

“就知晓瞒不住你。”虎子直了直脊背,语气少了几分随意,多了些郑重,“我必须回牙行坐镇,先前胡叔拢过不少乞儿,如今他人虽不在了,余下那些人里,保不齐藏着他留下的细作。我得赶紧回去查明他们的身份,绝不能让这些人留在牙行周边,给我们添乱。”

“只是,我还未想好是否要与他们言明胡叔他们已死的真相。”

虎子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语气里添了几分犹豫,“瞒着他们或许能少些恐慌,可若不说明白,又怕他们往后知晓真相会生了异心,往后再被人挑唆着犯糊涂。”

“依我看,此事无需隐瞒,直言便是!”赖守正语气有了几分狠戾,手指在车座上轻轻一叩,“咱们既没做亏心事,也不必藏着掖着。若有人听了真相仍存异心,那便一并处置了,省得留到日后再生事端,反倒成了祸患。”

“一并处置了?这……”虎子有些诧异,身子微微前倾,眉头又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接话,只眼神里添了几分迟疑。

“怎么,你又不舍?”赖守正抬眼看向他,脸上有了几许复杂之色。

“经此一事,我并没有不舍的意思。只不过………”

虎子摇了摇头,指尖在膝头攥了攥,略作思忖后,缓声径直问道,“二喜,你何时变得如此冷漠狠绝?先前在庄里,就算是有人偷了粮,你也会先问清缘由,酌情从轻处置,为何如今………”

赖守正闻言,喉结动了动,垂首隐了眼神,声音沉了几分:“不是我想变狠,而是这长安城内太多令人心悸之事。我等经营其中,倘若稍有差错,连累的可不止咱们俩,还有醉仙楼、康管事他们的生路,以及林家对咱们的信任。”

他抬眼时,眼底没了平日的温和,只剩点冷意:“此前康管事已是提点过我几回,‘义不掌财’,咱们在外行事需得谨慎,可却不能有妇人之仁。”

他指节轻轻攥了攥,语气又沉了些,“若是因为一时心软留了隐患,等到真出了事,咱们就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虎子闻言微微颔首,垂着眼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的纹路,显然是在反复琢磨赖守正的话,连背上鞭伤传来的隐隐作痛,都被他全然抛在了脑后。

夜幕愈发深沉,与东西坊不同,兴安坊此处有些沉寂破败,入夜行人也稀少,风呼呼地吹着,有了些冷意。

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有节奏地响着。虎子靠在车壁上,偶尔抬手按一下后背,眉头却没再皱起,显然还在消化方才的话。

赖守正则掀开一角车帘,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笼,指尖在膝头轻轻点着,不知是在盘算着什么安排,还是在想着如何跟康管事回话。空气里没了先前的争执气,只剩一种沉下来的安静。

也正在这时,车厢外传来车夫粗哑的一声“吁——牙行到了”,拉车的马儿跟着打了个响鼻,车轮也缓缓停了下来。

虎子伸手从车座旁捞过件深色外袍披在肩上,仔细拢了拢衣襟,将后背上渗出的血痕遮得严严实实,才转头对赖守正说:“二喜,我自己进去便是了。此时你在此露面有些不合适,我亦知晓该如何行事,你无需担忧。”

赖守正盯着他裹得严实的外袍看了一眼,眉头微蹙却没再阻拦,沉声道:“莫要硬撑。稍后你去后宅院落办事,康管事已安排人守在墙外,那些人可皆是林家护卫队的,身手如何你也知晓。”

他顿了顿,语气又添了几分叮嘱,“若遇着难缠的,或是察觉不对,不用硬扛,呼喊几声,他们自会出来帮你,行事也能快些。”

虎子重重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应了声“晓得了”,随即伸手撑着车门,扶着车辕,利落地下了马车,背影里有着几分孤寂之感,大步朝着牙行门口走去。

赖守正撩着车帘,目光一直追着虎子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牙行大门后,他才缓缓放下车帘,神色虽有些复杂,可眼底的担忧却淡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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