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迪车驶进开滦县东河乡时,路两旁的麦田刚泛出浅绿,风里裹着泥土的寒气。
褚旭东坐在副驾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公文包。
刚才通知开滦县时,他特意叮嘱 “简单接待,别搞排场”。
可心里比谁都清楚,官场的 “简单” 从来有潜规则:县委书记、县长哪怕只来一个站站场,都不算给足新市长面子;若是两人都缺席,哪怕嘴上不说,领导心里定然会觉得 “不懂事”。
车子刚停在农业合作社门口,褚旭东先下了车,目光扫过等候的人群,心里咯噔一下。
没看见开滦县委书记魏大强的身影,也没见县长郝坤鹏,只有个穿藏青色西装的女干部带着几个人迎上来。
“董市长、褚主任,一路辛苦!”
副县长齐佩云快步上前,笑容里带着几分局促:
“我是开滦县副县长齐佩云,负责农业工作,欢迎两位领导来指导!”
董远方伸手与她握了握,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掌心,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他是唐海市委副书记、代市长,上任后第一次下县区调研,选的第一个点就是开滦县,可县里的 “一把手”、“二把手” 居然都不来?
他压下心里的不快,语气依旧平和:
“辛苦大家了,这么冷的天还在这儿等。”
话落时,目光扫过齐佩云身后的农业局局长和东河乡党委书记,两人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跟着齐佩云走进合作社大院,董远方的目光先落在了那几块宣传展架上 。
铁架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在阳光下看得真切,展布上印的 “产量 1200 斤 \/ 亩”、“社员 386 户” 等数据,落款日期居然是 2003 年。
风一吹,展布边角卷起来,露出后面斑驳的铁皮,显然是从仓库里临时翻出来的旧物。
“董市长,这是我们合作社的基本情况,主要种植小麦、玉米,尤其是反季节蔬菜……”
合作社负责人拿着提前准备的稿子,照本宣科地念着,声音里没几分底气。董
远方漫不经心地听着,脚步掠过展架,突然停住了。
“齐县长,”
他指着展布上 “省市专项资金 500 万,建设 200 个反季节蔬菜大棚” 的字样。
语气平淡,询问道:
“现在是深秋,冬季反季节蔬菜该下种了吧?这 200 个大棚,我们去看看。”
这话一出,齐佩云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转头看向身边的农业局局长 。
对方赶紧别开脸,东河乡党委书记更是把头埋得更低。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话,大院里的风似乎都停了,只剩下远处麦田里的风声。
董远方看着这阵仗,心里已然有了数,却依旧追问:
“这笔资金是两年前下拨的吧?我以前在济水城南当副镇长时,牵头建过 1500 亩的绿色田园项目,从立项到建成也就半年。你们这 200 个大棚,两年还没建好?”
冷场了足足半分钟,东河乡党委书记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像蚊子叫:
“董市长,大棚…… 建了,就是没那么多。”
“没那么多是多少?”
董远方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紧紧盯着他,语气里添了几分严肃。
对方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
“两个。”
“两个?”
董远方重复了一遍,指尖在身侧握了握,压下翻涌的怒气 。
500 万专项资金,只建了两个大棚?他没当场发火,只是冷声道:
“那两个大棚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东河乡党委书记不敢怠慢,领着众人绕到合作社办公楼后面。
眼前的景象让董远方皱紧了眉:
办公楼是崭新的三层小楼,瓷砖亮得能映出人影,可楼后那片足足两三百亩的空地,只在西南角孤零零立着两个大棚 。
塑料薄膜破了好几个洞,在风里摇摇欲坠,棚门挂着生锈的铁链,里面空荡荡的,连土壤都干裂着。
“齐县长,”
董远方转身看向齐佩云,声音冷了几分:
“你是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这情况你知道吗?500 万的农业项目,县里不验收?就这两个破棚子,能验收合格?”
齐佩云的额头冒了细汗,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她总不能说,这笔钱从市里到县里,再到乡里,早被层层克扣了。
回到合作社办公室,齐佩云拿出临时打印的发言稿,硬着头皮汇报开滦县农业发展情况。
董远方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茶杯,却一口没喝 。
刚才的所见所闻,让他对这些 “成绩” 一个字都不信。
可碍于场面,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一个小时,最后只做了简短发言,核心就一句话:
“希望开滦县能正视问题,别搞虚的。”
起身准备离开时,董远方特意叫住齐佩云:
“万亩麦田基地我就不去了,你让县里整理一份农业工作的真实材料,报给市政府办公室。我只有一个要求:实事求是,不许弄虚作假。”
车子驶离合作社时,关云从副驾侧过身,压低声音汇报:
“市长,我刚才趁您听汇报的时候,去附近的村子问了问,也拍了大棚的照片。”
他把相机递给董远方,屏幕上是两个破大棚的特写。
“村里老人说,这项目是齐佩云当农业局局长时弄的,资金下来后,市里扣了 200 万,县里留了 200 万,东河乡用了 50 万修办公楼,合作社花 30 万当办公经费,15 万租了这块地,最后就剩 5 万,建了两个简易大棚,建好后没人管,慢慢就烂了。”
车窗外的麦田往后退去,他心里却渐渐清晰 。
开滦县的问题,恐怕不只是一个农业项目那么简单。
穷,肯定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