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村东头的王老五。
这老小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赌鬼,时常跑去镇上肚波,输得精光了才肯大半夜摸黑往家挪,梅鸿飞以前没少跟他勾肩搭背混在一起。
此刻他还身着背心,脚上趿拉着一只人字拖,另一只不知丢在了哪里,冻裂的脚后跟结着层黑紫色的冰痂。
怀里还揣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露出半截没抽完的烟卷,冻得硬邦邦的手指依旧保持着夹烟的姿势。
梅一诺没多少惋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该叫梅鸿飞来看看。
然后梅鸿飞就来了。
不止他,梅鸿飞身后还跟着几个裹着军大衣的人,一个个带着包耳帽,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眯成线的眼,谁也认不出谁。
梅一诺能认出梅鸿飞,全靠他身上那件外套——那是她给梅庆年买的,结果爹发福穿不下,瘦溜的儿子倒能套上,这衣服便顺理成章地裹在了梅鸿飞身上。
一行人就是奔着王老五来的,瞧见路边站着的梅一诺,都愣了愣。
这天还有人出来瞎晃荡?找屎呢?
倒是梅鸿飞认出了她,没别的,就她那一身村里没几个穿的起。
梅一诺望着人群里那个微微驼背的身影,猜约莫是村长。
他一挥手,跟着梅鸿飞来的那几人,就将石头般的王老五抬上了斗车,两人在前头弓着腰推着,斗车碾过冻硬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往村委会的方向去了。
梅一诺也朝梅鸿飞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去的还是梅庆年家,一进屋,冰刀子的威力才稍稍下降。
梅一诺摘了帽子围巾,薛红从火笼屋里钻出来。
“小诺,孩子们没事吧?”
小姑子带个阿姨照顾两个孩子,她这心悬了一晚上,这才天一亮就让梅鸿飞去看看情况。
“没事,还在睡,家里有没有事?”梅一诺跺了跺靴子上的冰,
“人倒还好,昨晚幸好有个叫天一喊你起床的闹钟,轮番的响,把我们都给吵醒了。”
薛红话音刚落,梅庆年人从猪圈回来了,一进门就直搓手,心疼得嘴角直抽抽。
“家里养的鸡和猪怕是熬不过去了——早知道就听上头号召,前几天把鸡全杀了冻起来,现在倒好,一个个冻在圈里,硬得跟冰坨似的,捡都捡不起来。”
唉声叹气完,才看见梅一诺坐在火笼屋里,顿时愁容散去。
要知足,该知足!
若不是姑娘坚持要给他把这破屋子整一下,就以前那四面漏风,到处都是梁洞,窗户用塑料膜糊住的房子,怕不是要把老老小小冻乌。
以前村里都是大火炉子,自从梅一诺盘了炕以后,也有人跟风盘了几个,这回算是派上用场了。
今天凌晨,家里老少就是挤在一个炕上。
“天猷和念棠咋样?有没有冻着?”
“没有,我就是来看一眼,断电了,手机也没信号,不用担心我们。把家里的东西看牢,这天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转,村里人来借东西,掂量着点儿。”
梅庆年是个手松的,特别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以后,人来借点儿什么,只要有,痛痛快快就借了。
现在情况不同,村里人好说,多半有余粮,也没谁脸能厚过梅鸿飞,敢上门找不痛快的怕是不多。
那些发达了,搬到镇上县里的老乡就不好说了,难保在镇上过不下去后,不会想到落叶归根,来找穷亲戚接济。
“行行,家里有薛红,她心里有数。”
梅庆年知道自己的毛病,家里大小事向来是儿媳妇拿主意,他现在很有做家翁的觉悟。
如此梅一诺也没什么可叮嘱的了,家里也不缺吃喝。
“那我回去了,有事就来家里找我。”
“要不,你带孩子过来住,挤挤还是住得下的。”薛红见她开始戴帽子,忙劝道:“你那院子到底跟这儿还是隔了点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实在不放心。”
梅一诺也没废话,弯腰从火笼炉子下抽出根柴火。那木头足有擀面杖粗,表皮还带着没干透的潮气,在这极寒天气里冻得硬邦邦。她捏着柴火中间,手腕轻轻一扬,不等薛红反应过来,手刀快如闪电般劈下——“咔嚓”一声脆响,柴火应声断成两截。
薛红嘴张成了 o型,她看着梅一诺面不改色地将断柴丢回炉边,又看了看身旁的梅庆年,老爷子手里的茶缸子都掉到了地上,眼里的惊诧比看见猪在圈里结冰还甚。
“放心吧,除了手刀,菜刀、镰刀、砍刀,我也用的很好。”
梅一诺利落地戴好帽子围巾,拉门时带起的寒风卷着冰碴,才让薛红猛地回过神。
她捡起地上的两截柴火,手指戳了戳有些毛刺的截面,又抬头看了看梅鸿飞——他居然一脸的见怪不怪?
“看好家,我去接薛辉。”
梅鸿飞戴上帽子出门接小舅子去了。
笨媳妇儿居然会担心财神爷被欺负,招笑了不是?
就村里这帮老少爷们,要找她晦气,谁上谁死。
可真在意一个人,不会因为她身手不错,就心安理得的觉得她不会出事。
此时坐镇指挥中心的俞圣卿,手里捏着第一批路边冻死骨的名单,心里对梅一诺母子三人的担忧升到了顶点。
指挥大屏上的红色预警还在闪烁,全国冻亡人数每小时都在攀升,他必须钉在这里协调物资调度、部署救援力量,可胸腔里那股钝痛却越来越清晰 —— 他护住了素不相识的民众,却在妻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一再缺席。
他到底算什么老公?算什么父亲?
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已经忘了回来的初衷?
他到底是要权还是要人?
“紧急会议还有五分钟开始。”
秘书第三次提醒,俞圣卿才猛地回过神,手里的名单已经被攥得变了形。
窗外的天色泛着死灰,寒风拍打着玻璃,发出嘲弄般的呼啸。
似乎要下雨了,不对,这时候下的不能算雨,得是钢珠炮。
户外温度一夜之间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十四度。
俞圣卿抓起桌上的保温杯,里面的热茶早就成了冰渣子,他猛灌了一口,大脑立刻清醒,放下杯子,在面前的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圈。
他要去管一管自己的妻儿,这时候如果老公都指望不上,她还能指望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