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怜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
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庄重而宁静的知识殿堂。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目光扫过那些沉浸在书海中的身影,有白发苍苍的老儒,有朝气蓬勃的青年,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却眼神专注的寒门士子。
这景象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冲击,这里似乎只看重你手中的书卷,而非你身上的绫罗。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读书人。
李承乾没有理会她的新体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
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
靠近中间一片开阔区域,那里聚集了不少人,气氛明显比安静的阅览区活跃些,正是今日读书社交流会的场地。
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你……自便吧,找地方看看书。”
李承乾对侯怜儿低声丢下一句,便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
侯怜儿那句“臣妾陪您”还没出口,李承乾已经快步融入了人群。
她张了张嘴,看着丈夫毫不犹豫走向一群陌生人的背影,心里那股酸涩感又翻涌上来,比刚才在宫道上更甚。
李承乾走进人群,那些人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熟稔地拍他的肩膀,低声交谈起来,气氛轻松又热络。
那是侯怜儿从未在李承乾脸上看到过的轻松笑容。
侯怜儿默默攥紧了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
那几个年轻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看他们与太子谈笑风生,毫不拘谨的模样,显然关系匪浅,她带着两个同样换了男装的丫鬟,找了个靠近柱子位置坐下。
丫鬟很快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了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放在她面前。
侯怜儿坐在靠柱子的矮几旁,面前的精装诗集摊开着,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的目光穿过几排书架和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中央那片开阔地。
李延寿正满面笑容地引着李承乾走上临时搭起的小台子,台子不高,只是几块厚木板拼的,但在周围席地而坐或倚柱而立的读书人眼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分量。
李承乾起初似乎推辞了一下,但李延寿和旁边几个年轻人又说了几句,他便不再坚持,略整了整身上那件朴素的青色直裰,稳步走了上去。
侯怜儿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李承乾站在这样的位置,面对这样一群并非朝臣,也非勋贵的陌生人。
图书馆巨大的空间似乎天然拢音,即使李延寿只是提高了些声调宣布“请李公子讲两句”,那声音也清晰地传到了侯怜儿耳中。
原本细碎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台子上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李承乾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台下。
冬日的阳光从高窗斜斜照入,恰好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细微的尘埃在他周身飞舞。
他没有立刻开口,短暂的沉默反而让场中更加安静,连翻书页的声音都消失了。
“诸位同道!”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清朗,语调平稳,带着一种侯怜儿从未在他日常言谈中感受过的力量感,清晰地回荡在书林之间。
“今日有幸,得延寿兄相邀,与诸贤聚于这知识瀚海之中,方才听诸位论及古籍刊印、新学传播,深感振奋。”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也像是在斟酌词句。
侯怜儿发现他脸上惯有的那层沉稳之下,竟隐隐透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彩。
“书,乃载道之器,文明之舟。”
“竹简帛书,束之高阁,唯世家可窥,雕版活字,化繁为简,方使典籍流布民间,惠及寒士。”
“今日所见上林苑图书馆,藏书浩瀚,广纳百家,更开方便之门,允天下有志者入内饱览。”
他微微抬手,指向四周林立的书架,动作自然而有力。
“此乃盛世气象,亦是我辈读书人之福。”
“但书籍刊印不易,流通更艰,偏远之地,寒素之家,得一卷书,或需倾尽家财,或辗转求借,何其艰难!”
“若能使纸张再廉,印工再精美,使天下稍有向学之心者,皆能持一卷书,于陋室寒窗之下,得窥圣贤之道,明世间之理,此方有教无类之真义!”
他的话语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直白,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台下不少人,尤其是那些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寒门士子,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认同。
“竹叶轩这些年,在刊印发行上,略尽绵力。”
李承乾提到这个,语气更添了几分务实。
“无论是《天工开物注疏》这类实用之学,还是经史子集,皆力求降低成本,广设书铺,乃至资助各地设立蒙学书舍。”
“这非为谋利,实为谋天下人之智。”
“让更多的人有书可读,读得起书,读得好书!”
“此路漫长,非一人一力可成,需朝廷扶持,需商贾用心,更需在座诸位贤才,将所学所思,化入卷中,传于后世,开民智,启民心!”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的热忱和坚定。
侯怜儿怔怔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她见过他作为太子在朝堂上的端肃,见过他在父皇母后面前的恭谨,见过他在东宫处理事务时的沉静,甚至见过他面对自己时的疏离冷淡。
但眼前这个站在简陋木台上,侃侃而谈书籍发行,畅想“天下人有书可读”的李承乾,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耀眼。
“好!”
不知是谁带头低喝了一声。
接着,掌声便响了起来。
起初是稀疏的几处,很快就连成一片。
李延寿和那几个与李承乾相熟的年轻人,更是笑着用力鼓掌。
演讲结束,李承乾并未多留,只是朝台下众人拱了拱手,便快步走下台。
他脸上那层因兴奋和专注而焕发的光彩还未完全褪去,步履比来时更加轻快。
李延寿和那几个年轻人立刻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气氛热烈。
周围也有不少士子投去敬佩和想要结识的目光,但看着那核心圈子融洽熟稔的模样,一时倒不好贸然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