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羊肉锅子的热气尚未散尽,几杯温酒下肚,人也跟着松散下来。
李承乾看着窗外积雪映照的午后阳光,起身道:“该去给皇祖父请安了。”
柳叶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老爷子这会儿估计在南院的暖阁里跟秦伯伯下棋呢。”
李承乾谢过,带着李延寿等人出了暖阁。
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沿着清扫干净的小径,穿过几道月门,便来到长公主府邸更深处一处向阳的院落。
这里静悄悄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庭院中,积雪被扫到墙角,堆成几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显然是孩子们的杰作。
院子中央铺着一大块厚厚的羊毛毡子,毡子边角堆着几个柔软的锦缎靠枕。
李承乾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晋王李治。
此刻的李治,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头发随意地束着,正侧身半卧在毡子上。
他怀里靠着的是柳叶的小女儿宁宁,小丫头裹在厚厚的兔毛小袄里,睡得正香,小脸粉扑扑的。
旁边,柳叶的小儿子欢欢则像个精力过剩的小陀螺,正兴奋地爬过李治的腿,试图去够不远处一个色彩鲜艳的布偶老虎。
李治一边要小心护着怀里的宁宁不被惊醒,一边又要伸出一只手虚虚拦着欢欢,防止他一个猛子栽下毡子。
小囡囡则盘腿坐在毡子另一头,面前摊开一本画满了奇珍异兽的彩绘本,看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念念有词。
李承乾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心里有点新奇,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以前对这个小弟弟的印象,总觉得有点端着,存在感也不强。
从未想过能看到他这样的一面...
跟在李承乾身后的李延寿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些许讶异。
李治正全神贯注地监护着两个小不点,眼角余光瞥见院门口出现人影,下意识抬头一看。
当看清来人是谁时,他身体明显一僵,脸上那点轻松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拘谨和一丝慌乱。
“皇兄!”
李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起身行礼,可怀里靠着宁宁,腿上还压着欢欢的小胖腿,一时动弹不得,显得有些狼狈。
他脸上微红,赶紧小心翼翼地想把欢欢挪开些。
“不必多礼。”
李承乾上前两步,声音放得温和,目光扫过毡子上睡得香甜的宁宁和懵懂张望的欢欢。
李治把欢欢抱稳放在一旁,自己站起身,又小心地没惊醒宁宁,这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随后目光落在李延寿等人身上,又依次拱手见礼。
李治自然认得李延寿这位宰相之子,以及几位竹叶轩炙手可热的掌柜,虽然他们是商贾,但地位非同一般,连父皇都屡有嘉许,他不敢怠慢。
“晋王殿下安好。”
李义府笑眯眯的说道:“殿下看孩子竟然也会寓教于乐,着实让我等草民大开眼界压。”
李治更窘迫了,讷讷道:“只是……只是帮忙照看一二。”
他心里直打鼓,不知道皇兄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堂堂亲王,像个保姆似的带着两个奶娃娃,还被竹叶轩的几位掌柜撞见,实在有些难为情。
李承乾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小弟弟变了几分,不像在宫里时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暮气。
“听说你留在长安了?”
李承乾随意地在毡子旁一个干净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李治也坐。
“没去晋阳,皇祖父和母后都很是欣慰,觉得你留在身边照顾着挺好。”
他语气平和,像是在闲聊家常。
李治挨着毡子边缘小心坐下,闻言心里一松,低声道:“是皇祖父恩典,我也舍不得离开母后和兕子”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李承乾,见李承乾脸上并无不悦,才接着说道:“在府里也挺好的,皇祖父慈祥,姐夫也待人和气。”
李承乾点点头道:“留在长安好,晋阳路远,你年纪尚小,早些去也未必是好事。”
“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治被问得一愣。
打算?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点大。
以前在宫里,他的打算就是按部就班地读书。
现在在长公主府,除了带孩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
皇祖父也并未给他安排具体课业。
毡子上,欢欢终于对布偶失去了兴趣,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目标明确地冲向李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着沾了点口水的小脸。
他含混不清地喊道:“舅……抱!”
李治忙伸手把他抱稳,小家伙立刻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地窝着。
他低头看着欢欢乌溜溜的眼睛,一个又无比真实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其实,让姐夫多多拂照一下,多赚点钱就挺好。”
“嗯?”
李承乾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治抬起头,脸上带着点少年人的腼腆,但眼神很认真。
“我想让母后和兕子,以后都能过得舒心,想用什么就用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有丝毫顾虑。”
“宫里虽好,但若能凭自己本事,让她们过得更……更奢华自在些,就更好了。”
他说得有些磕巴,用词也不太讲究。
李治没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抱负,也不懂那些深奥的治国之道。
他所能想到的“好”,就是让最亲近的人,物质上能过得极尽舒适,无忧无虑。
李承乾先是微怔,随即笑了起来。
“好志向!”
他是真被逗乐了。
这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非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也不是什么宏图伟业,却意外地……合情合理。
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弟弟,骨子里或许藏着点出人意料的可爱。
笑声惊动了毡子上的小囡囡,她抬起头好奇地张望。
怀里的欢欢也扭动了一下。
李治赶紧轻轻拍抚他,脸上因为李承乾的笑声而腾起一片红晕,显得有些窘迫。
李承乾笑罢,目光扫过旁边站着的李义府等人。
其他人脸上也带着善意的微笑,觉得这晋王殿下想法虽简单,倒也赤诚。
唯独李义府,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的亮光。
“稚奴有这想法,倒是务实。”
李承乾看向李义府等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你们几位都是生财有道的掌柜,谁有闲暇,愿意带带我这个想赚钱的弟弟?”
李义府笑道:“我执掌的酒水生意确实缺了些人手,若是晋王殿下不嫌弃,可以先来我这适应适应。”
李治抱着欢欢,有些懵。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太子哥哥竟当了真,还直接给他找了老师?
李承乾微微颔首,道:“酒水一道,确实包罗万象,雅俗共赏,是个长见识的好去处。”
“稚奴,你觉得如何?”
李治看着太子哥哥鼓励的眼神,又低头看看怀里对自己咧嘴傻笑的欢欢,心里那点怯懦被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欢欢,对着李义府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那……那就有劳义府先生了,请先生多多指教。”
李义府笑容更盛,道:“那从明日开始,你每天腾出一个时辰,到我这里来观摩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