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只剩下风卷起的微尘,临平府的百姓们知道,那个真心为他们好的父母官谢大人,是真的走了。
青布马车缓缓驶在官道上,车轮滚滚向前,把临平府的轮廓越拉越远。谢清风悄悄掀起车帘一角,最后望到的,是城墙上那面在风里招展的战役旗,如今红得像一捧燃在心头的火,烧得人眼眶发酸。
车窗外的风卷着些许尘土扑在布帘上,谢思蓁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临平府的小崽子们还等着我教她们绣花呢......还有城西的李婆婆,说要给我做双布鞋......我还没去拿呢!”
谢思蓁这一哭像捅破了一层薄纸,车厢里的压抑瞬间绷不住了。
奶奶张氏原本还板着脸拍着孙女的后背,嘴里斥着“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可听见“李婆婆的布鞋”时她自己眼角先滚下两颗泪珠。她赶紧用手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却带着颤:“哭什么!到了京城,奶给你做十双八双的!”
话虽硬气,手却把脸擦得通红。
林娘搂着谢思蓁的肩,温柔的也眼眸早已蒙上水汽,她嘴上安慰着二丫别哭,可她自己的眼泪也跟断了线似得没停歇。
唉,临平府,真的是舍不得啊!
“好了好了,奶你们都别哭了。”谢清风的声音比城门口作揖时更沙哑,她们再哭下去眼睛都别要了,“等日后闲下来了,咱们再回来看看。”
“清风,咱真的还能回来?” 谢思蓁猛地抬起头望着谢清风,鼻尖一抽,一个晶莹的鼻涕泡慢悠悠地冒了出来。
车厢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谢清风也有些忍俊不禁,“嗯!”
车厢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离别总是人生常事,但只要有心总有一日会再相聚。就如此次,官员调动正式任职之前会有三个月的假回乡省亲,谢清风打算回应封府歇歇。
临平府去应封府的路上正好途经黔州,经亘兄当年流放之地。谢清风在得知自己还有省亲假的时候,就去了信给林经亘,说自己要来找他。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按照圣元律例谋反、谋大逆等重罪不在赦免之列,其实按道理林经亘一家人是不能被赦免的。但是当初林家出事谢清风为林经亘奔走的时候留了个心眼,登记罪册的人正好是他在翰林院的下属李阳被借调过去登记。
他打了声招呼,登记罪册的时候罪名从谋反改成了因谋反被连坐的旁系亲属。
其实这样子写也没错,林经亘他们一家本来就没有参加谋反,而且他们一家也是林家庶支旁系。因为按照律例来说,因家族犯罪受牵连的旁系亲属是可以被赦免的。谁都没想到因着那罪册上改的那几个字,现在能让林经亘一家人重获自由。
马车刚进黔州地界,谢清风就掀开半张车帘张望。林经亘的信上写得明白,进黔州城门不远处他开了个给人歇脚的馆子店,门口挂着块“林家小馆”的木牌,很好找。
马车转过街角就看见那家店,店门口林经亘正弯腰劈柴,动作利落,侧脸的轮廓依稀还是当年在京城时的模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经亘兄!” 谢清风跳下车。
林经亘猛地回头,手里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清风?你怎么来了?”
两人快步走近,拳头在对方肩上重重一撞,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下里。
“还说呢,”谢清风看着他笑道,“寄了信说要路过,难不成不想见?”
经亘兄黑了,还瘦了。
“哪能!” 林经亘眼睛亮得惊人,他连忙往身后大声喊道:“娘——你看看谁来了!”自从清风寄了信说要来之后,他娘就每日都念叨着,怎么还没来,她每日能去城门口看上好几次。
林经亘的喊声刚落,林柳就从后面跑出,手里还攥着块刚揉好的面团,显然是正忙着备菜。
她往前紧走两步,忍不住往谢清风身后看,“是清风啊!你娘呢?来了吗?”显然比起谢清风这个侄子,她更想见到自己的妹妹。
虽然林姨的心神不在自己身上,谢清风还是躬身行礼道,“林姨,我娘在后面马车里呢。”他受不了慢吞吞的马车,老远见着经亘兄就跑过来了。
“快起来快起来!” 林柳这才回过神,伸手拍掉手上的面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嗨呀,现在你林姨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咱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前儿个经亘说你要到,我还掐着日子算呢,还好昨日篱里那最后只鸡我没让你姨夫杀了,正好今日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话音刚落,就见林娘和张氏慢慢从马车那边走过来。林娘刚好听见林柳说要下厨做菜,脚步猛地一顿,那双手曾经戴着成色最好的玉镯,别说杀鸡炒菜,就连提壶倒水都有丫鬟伺候。
“姐姐......”林娘上前一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林柳不知道林娘哭些什么,只当是自家妹妹太想自己了,连忙抱住安慰她。
张氏倒是懂自家儿媳哭些什么,当年的吏部侍郎夫人是何等风光体面啊!当年来大羊村的时候,她可从来没见过那么金贵的妇人,没想到如今为了碎银子的营生也得沾一身油烟,被磨得褪去了所有娇气。
张氏叹了口气,眼里也犯了酸,不过都是命,能平平安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谢清风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经亘兄也是......好可惜......若是林茂德安分些,或许不会这样。不过林经亘心思缜密,也有傲气,自然不愿意被他这个弟弟生出“同情”。
谢清风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即使他心中再觉得可惜也没有表现在明面上,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伸手拍了拍林经亘的胳膊:“经亘兄这馆子打理得不错,刚进门就闻着香味了。”
林经亘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那是自然,这过路的许多商人最喜欢在我们这儿歇脚。”
不过重逢总是喜悦的,一行人说说笑笑便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