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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晃得案上的纸页簌簌作响。张希安揉了揉发酸的眼尾,指尖重重压在那叠写满批注的状纸上——\"倪湖波一死\"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墨迹在宣纸上洇出深褐色的晕。

张家世代经营牙行,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富贵人家了。他们在挑选女婿时可谓是慎之又慎,不仅要查对方三代的家谱,还要验证其生辰八字,甚至连对方家里有几亩薄田都要派管事去丈量一番。

“若说倪湖波那小子不中用……”他的指尖缓缓划过状纸上“天阉”二字,喉咙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啊。”他不禁陷入了沉思,“难道说这三年来,他们夫妻二人表面上和和美美,实际上却是……”他摇了摇头,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就算当初不知道,成婚后也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吧?而且,就算夫妻感情好,不愿意和离,可倪湖波一死,张家就如此着急结案,这其中难道没有什么隐情吗?”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还有那七具尸体,至今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衙役王五的呼喊声:“大人!外头有个小丫头片子闹着要见您,说是有要紧事!”

\"小丫头?\"张希安搁下笔,砚台里的墨汁晃出半道黑痕。王五擦着额角的汗:\"小的问她姓甚名谁,她说'找张希安';问什么事,她叉着腰说'跟你家大人说,人带来了'。\"他压低声音,\"小的怕是哪家的疯丫头,可看那架势......\"

\"让她进来。\"张希安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接着是\"吱呀\"一声门轴响。月光从院门口漏进来,照见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灰布短打沾着草屑,裤脚卷到小腿,拖着两个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渗出的暗红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血痕。

\"张大人好大的架子!\"小丫头仰着脸,眼尾上挑,\"让我在门口晒了半宿月亮?\"她踢了踢脚边的麻袋,\"喏,你的功劳。\"

张希安惊得后退半步,腰间铁尺\"当啷\"落地:\"你......你是?黄芽儿\"

\"大老爷们磨磨唧唧的,\"小丫头弯腰扯了扯麻袋绳结,\"瞻前顾后,虎头蛇尾,当真无趣。\"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快把灯笼拿近点,省得你家大人嫌脏。\"

烛火映着麻袋里的人脸,张老爷闭着眼,张氏的鬓边还插着支珍珠簪子——正是今早县衙里哭诉求状的张氏。张希安的手指刚碰到麻袋,便触到一片黏腻的血:\"这......这是?\"

\"死了。\"黄芽儿蹲下来,用脚尖拨了拨麻袋角,\"断气的时候灌了碗符水,省得化作厉鬼来找你。\"她从怀里摸出块糖糕,咔嚓咬了一口,\"十五两赏银,一分不能少。我还要城南赵记的糖葫芦,要最大的那种。\"

“你杀的?”张希安的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声音也变得有些紧绷。

黄芽儿将嘴里的糖渣子“噗”地一声吐在地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差不多吧。”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他们昨天晚上从地道里逃跑了,我一直追到了城门外七八里地呢。要不是我跑得快、手也快……”说到这里,她突然凑近张希安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抓住。所以,你可得多给点银子哦!”

张希安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仿佛有一股寒气从脊梁骨上冒了起来。他当然听得出来,黄芽儿话中的那个“我们”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谷主让你们去的?”张希安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黄芽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希安,说道:“张大人倒是挺清楚的嘛。”然后,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一般,接着说道:“人已经给你送过来了,不过可惜的是,线索也断了。张老爷子和张氏都死了,关于地道的秘密……”她故意拖长了声音,然后突然歪着头笑了起来,“说不定还能再挖出点别的东西呢。不过,这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哦!”

\"等等!\"张希安抓住她的手腕,\"那七具尸体......\"

“什么七具尸体?”黄芽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然后迅速拎起麻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嘟囔道:“我可不知道什么七具尸体,我只知道再不去买糖葫芦,可就没啦!”

她脚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走到门口时,黄芽儿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张希安。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使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宛如两颗闪烁的星星。

“张大人,您别忘了哦,明儿个记得带上银子来找我哟!”黄芽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砰”的一声,院门被她用力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张希安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地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上,心中的疑惑愈发深重。

风,不知何时开始吹起,卷起麻袋口的血珠,如红色的花瓣般在空中飞舞。它们轻盈地飘荡着,最终缓缓落下,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状纸上的“疑点”二字上。

血珠迅速渗透进纸张,将那两个原本清晰的墨字晕染成一团模糊的黑红,仿佛是被刻意掩盖的真相,让人难以窥视。

张希安看着地上的张老爷子跟张氏的尸首一阵头皮发麻。“黄芽儿胆子也太大了些,她个白莲教余孽,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进衙门?!还拖着俩尸首?!”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张老爷子跟张氏死了,线索全断了!查不下去了!

更漏声里,西跨院的梧桐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张希安正蹲在廊下查看黄芽儿送来的麻袋,冷不防听见院门口传来一声清冷的询问:\"遇着事儿了?\"

这声音像浸了寒潭水的玉簪,尾音轻挑,却教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张希安猛地直起身子,腰间铁尺\"当啷\"撞在廊柱上——竟是国师!

月光从院墙缺口漏进来,照见那抹玄色道袍立在青石板上,袖角绣着的北斗七星随着夜风微晃。国师负手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唯见眉峰斜飞如刃,眼尾挑着三分冷冽。

\"国...国师?!\"张希安膝盖一软,险些栽进泥里。他慌忙跪下行礼,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下官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起来吧。\"国师抬了抬下巴,玄色袖摆扫过廊角悬着的铜铃,\"路过此地,见你这儿灯还亮着,便进来瞧瞧。\"他倒像是闲逛至此的游方客,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张希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袖中官印撞得肋骨生疼。他望着国师腰间悬着的鎏金鱼符——那是当今圣上亲赐的超品腰牌,心下更是忐忑:\"大人若不嫌弃,小的这就去备茶。只是...只是衙里粗陋,只有昨儿剩下的...\"

\"茶就罢了。\"国师打断他,目光扫过廊下未收的状纸,\"有吃的么?我两天没正经用饭了。\"

\"有有有!\"张希安连声应着,转身冲院外喊,\"王五!李六!快去灶房把冷馒头、粥都端来,再把那碟腌芥菜也拿了!\"他转头时额头还沾着方才磕出的红印,赔笑道,\"大人莫嫌粗陋,衙里厨子早就歇下去了,只剩这些...\"

话音未落,两个衙役已捧着食盒跑来。粗陶碗里的粥结着层白霜,两个冷馒头硬得能敲碎牙,咸菜碟里浮着层灰白的霉点。张希安耳尖发烫,正要说\"将就着\",却见国师已拈起个馒头,指腹碾了碾,嘴角竟扬起丝笑意:\"倒比我在山上吃的野果实在。\"

他咬了口馒头,碎屑簌簌落在玄色道袍上:\"说吧,这案子查到哪步了?莫不是有为难?\"

张希安刚要开口,国师却突然问:\"还有,怎的跟白莲教搅和上了?\"

\"哐当\"一声,张希安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到脚边。他慌忙跪下,额头抵着青石板,声音发颤:\"大人明鉴!下官实在不知...这案子本是张家招婿疑云,倪湖波暴毙后,小的正追查那七具尸首的来历,哪晓得...\"

\"哪晓得什么?\"国师放下馒头,指尖敲了敲桌沿,\"怎么,你也想去念几声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张希安只觉喉间发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不敢,白莲教乃是邪教,人人得而诛之!”

“这句话,我能信几个字?”国师笑问道。

\"大人饶命!\"他额头抵着地透了中衣,\"下官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半分二心!\"

\"谁说要治你罪了?\"国师弯腰拎起他的衣领,玄色袖口几乎扫到他脸上,\"我是来提醒你——这案子水有点深,白莲教掺合进去的案子,不是你能查的。\"

张希安猛地抬头,正撞进国师的眼睛。那双眼深不见底,像极了他在御书房见过的密折里画的深渊图:\"白莲教里鱼龙混杂,表面上是邪教,实则...各有各的算盘。\"国师扯了扯道袍坐下,\"你当他们真要反?不过是借'无生老母'的名号聚些流民,抢些粮食。可偏偏有人要利用这股子势,搅得天下不宁。\"

\"谁?\"张希安脱口而出。

国师笑了,指节敲了敲桌上的状纸:\"你心里有数。\"他拿起半块冷馒头,\"这案子你停手吧。张老爷和张氏死了,线索也断了,反而是好事。若等你查到真相那天,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希安喉结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来表忠心,又想说那七具尸体的死状凄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国师的话像块千斤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人,下官总觉得...\"他攥紧衣角,\"张家招婿这事,没那么简单。倪湖波虽无子嗣,可张家这些年从未提过和离,反倒在倪湖波死后急着结案...这里头定有隐情。\"

国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的茧:\"你是个聪明人。\"他站起身,玄色道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记住,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而且,张希安,我实话跟你说,白莲教是邪教,这没错,但是他得存在下去!\"

“国师大人?”张希安被此话吓着了。

“你是不是觉得道教与白莲教一见面就得拼个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国师笑问道。

张希安点点头。

“所谓正邪之分,不过是场面话罢了,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谁就有资格定义对错。”国师喝口茶。“白莲教内部错综复杂,勾心斗角,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没办法,我需要他的存在。只要白莲教一直存在,道教各门各派都会有共同的敌人,就不会是一盘散沙。你懂我的意思不?”

张希安也是听得云里雾里。

话音未落,国师已转身走向院门口。月光勾勒出他的剪影,腰间的鎏金鱼符闪了闪,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张希安跪在原地,望着地上的瓷片。冷风卷着粥香扑来,他却只觉胃里翻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撞在院墙上,惊飞了几只夜枭。

张希安此时却是摸出袖中那方黄芽儿塞来的糖——方才黄芽儿临走时硬塞的,此刻已被汗浸得黏腻。糖纸上映着模糊的字迹:\"糖葫芦管够,别查了。\"张希安捏碎了糖纸,甜腻的糖渣混着冷汗,落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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