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正暖,赵亚楠陪着采薇、墨砚在王府后园放风筝。天青缎子面的蝴蝶风筝乘着风扶摇直上,两个五岁的小娃娃追着线轴跑,银铃似的笑声惊得紫藤花簌簌落进裙摆。采薇攥着丝绦仰头望,鬓角的茉莉香混着青草气息在暖风中浮动;墨砚举着竹制线轴跌跌撞撞,虎头鞋踩过刚冒头的蒲公英,绒白的种子便追着风筝一同飘向晴空。
谁料天际忽然滚过闷雷,铅云如泼墨般洇开。赵亚楠刚想把孩子们往游廊拉,豆大的雨点已砸落下来,瞬间织成白茫茫的雨幕。她忙不迭解下鹅黄缠枝莲纹披风罩住两个小身子,自己单薄的中衣眨眼便被浸透,绣着玉兰花的裙裾紧贴小腿,凉津津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
\"夫人快避雨!\"奶娘李婶抱着斗篷冲过来,却见赵亚楠已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迎面而来的雨帘。采薇的羊角辫上还别着半朵枯萎的海棠,此刻被雨水浇得蔫哒哒的;墨砚攥着风筝线轴的手直往回缩,水珠顺着红扑扑的脸蛋往下滚:\"母妃,你头发像小瀑布!\"
婆子们跌跌撞撞抱着漆器食盒往屋里跑,裙角溅满泥点。赵亚楠半搂着孩子往主屋挪,绣鞋在青砖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忽然瞥见月洞门处有人影匆匆赶来——王爷的石青缎面官服已被淋透,袍角还沾着泥点,显然是从宫外策马狂奔回来的。
\"快带孩子们去换衣裳。\"他话音未落,已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裹住赵亚楠肩头,掌心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眉头猛地一蹙。采薇从披风里探出脑袋,指尖还捏着半片打湿的花瓣:\"父王像落汤鸡!\"墨砚跟着咯咯笑,往王爷怀里钻时蹭得他衣襟全是水迹。
暖阁里很快升起炭火,赵亚楠换了干爽的月白襦裙出来,正见王爷半跪在矮榻前,耐心地替墨砚擦拭湿漉漉的发梢。小男孩揪着父亲的玉带流苏晃荡,奶声奶气复述着雨中趣事:\"母妃把我们包成粽子啦!\"采薇举着吹干的蝴蝶风筝凑过来,绢面上的金粉被雨水冲得斑驳,倒像是会飞的流金。
\"先喝碗姜汤。\"王爷亲手递过热瓷碗,指尖划过她手背时,确认体温正常才松了口气。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淅沥的春雨,打在湘妃竹帘上沙沙作响,两个孩子早已裹着锦被在炕上打起了盹,发间还沾着没摘干净的蒲公英绒毛。
赵亚楠望着炭盆里噼啪作响的火星,忽然想起方才被雨水浸透的瞬间:墨砚攥着她的衣角往怀里躲,采薇忙着用袖子给她擦脸,连小手指都冻得发红。原来这人间烟火最暖处,便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风雨里,有人与你共执一伞,有人为你燃炉煮汤,而怀中的小生命,永远是最柔软的牵挂。
炭盆在墙角噼啪作响,暖光映得赵亚楠的脸愈发苍白如纸。王爷望着她垂在膝头的指尖微微发颤,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冬夜——她浑身湿透地被抱回王府,鬓角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像具没有温度的瓷娃娃。那时他守在床前五天五夜,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生怕一闭眼,这抹影子就会消失不见。
\"手这么凉。\"他忽然握住她搁在锦被上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凉意顺着血脉直刺心脏。自那以后,王府所有池塘都填了半尺碎石,假山活水改作旱景,连她最爱去的荷香榭,九曲桥边都添了齐腰高的雕花护栏。
\"别乱想。\"赵亚楠察觉他指腹在自己手背上无意识摩挲,抬头便撞进他眼底翻涌的暗潮。此刻看他盯着自己嘴唇发颤的模样,才惊觉原来有些恐惧,会像陈年墨渍般永远渗在心底。
太医院的刘院判刚退下,诊脉时说\"只是受了些风寒,并无大碍\"的话还在暖阁里萦绕。王爷却仍不放心,指尖轻轻按上她腕间脉搏,感受那抹跳动如幼鹿般轻盈的韵律,才算把悬了半日的心放回原处。她发间还沾着未干的茉莉香,混着姜汤的辛辣气息,终于让他后颈的冷汗渐渐收了。
\"以后再遇急雨,便在花厅歇着。\"他替她拢好滑落的貂裘,指腹掠过她耳垂时触到一点凉,像是当年池水里未化的碎冰,\"那年你在冰水里泡了盏茶工夫,我却觉得过了一辈子......\"声音突然低下去,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融进炭盆里炸开的火星中。
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汉白玉石阶上时,王爷正掀开门帘要跨进暖阁。不过盏茶工夫,雨幕竟如被谁收了线般骤然退去,檐角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倒像是场错觉。赵亚楠刚换了干爽的月白中衣,鬓发未干地散在肩上,见他进来便要起身,却被他按回雕花拔步床。
\"别乱动。\"王爷的声音带着方才策马狂奔的微喘,指尖掠过她腕骨时特意放轻,像触碰易碎的琉璃盏。
\"母后又提纳妾的事了?\"赵亚楠望着镜中他垂眸的侧脸,忽然开口。篦子的动作顿了顿,复又轻柔地梳下去:\"前几日在慈宁宫用膳,亚她赏了幅《多子图》。\"话音未落,已看见镜中她轻笑的眉眼——这笑里藏着了然,藏着几分对太后迂回手段的无奈,更藏着与他心意相通的笃定。
指间的发缕突然被他攥紧,带着点近乎执拗的力道:\"当年在冰湖里捞起你时,你唇色比雪还白。\"他的声音低下去,篦子滑到发尾时掠过她耳后,\"后来每回你抱恙,我都觉得这王府的砖瓦都是冰的。\"赵楠望着镜中他紧抿的唇角,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太后特意送来三个貌美的官家女子,他却在宴席上亲手替她剥蟹,眼尾都未扫过旁人半分。
更漏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两个孩子早已在隔壁暖阁安睡,采薇的绣鞋还歪在脚踏边,墨砚的木剑斜靠在博古架上。王爷替她掖好被角,忽然瞥见她腕间翡翠镯滑到肘弯,露出当年落水时被划伤的浅痕——这道疤在他心里刻得比任何誓言都深,深到连母后说\"王室血脉不可单薄\"时,他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
\"睡吧。\"他吹灭烛台前,指尖轻轻掠过她闭合的眼帘。黑暗里,她的手忽然覆上来,掌心的温度熨帖着他手臂上的旧疤——那是某次刺杀中替她挡刀留下的。窗外传来夜莺的啼叫,混着泥土被暴雨冲刷后的清冽气息。
太后的心思他何尝不懂?可当他看见墨砚骑在采薇肩头扮将军,看见两个孩子把桂花揉进她的鬓发,看见她蹲在廊下教他们辨认蚂蚁时眼里的光,便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传承,从来不是子嗣繁多,而是眼前人眉目间的烟火与温柔。何况当年在破庙初见时,他便已懂得,有些人遇见一次,便胜却人间无数。
更鼓敲过子时,赵亚楠的呼吸渐渐绵长。王爷侧身望着她的轮廓,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他忽然想起方才换衣裳时,她后颈上还沾着片蒲公英绒毛,孩子气的模样让他喉间发紧——原来这许多年,他怕的从来不是王室责任,而是失去这抹能让整座王府鲜活起来的暖意。
指尖轻轻替她拂去绒毛,他终于在她身侧躺下。远处传来更夫\"平安无事\"的梆子声,混着孩子们梦中的呓语。掌心触到她指尖的微凉,他慢慢收拢手臂,像抱住整个世界的光。窗外,被暴雨洗过的星空格外清亮,仿佛这场来去匆匆的急雨,不过是为了让此刻的安宁,显得愈发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