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行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看着秋沐眼中的疏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知道,秋沐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会更改,就像当年她执意要离开秘阁,回到南灵继承那些沉重的责任一样。
秋沐不再看他,转身朝着松林外走去。风雪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可她却像是毫无所觉,脚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紫衿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紫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松林边缘时,秋沐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空地。公输行依旧站在那里,青袍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心口那股钝痛再次袭来,比刚才在高地上时更甚。
她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朔方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雪沫子,很快就将她的身影吞没在风雪中。
公输行站在空地里,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缓缓抬起手,将玉箫凑到唇边。却没有吹奏任何旋律,只是任由冰冷的箫身贴着唇瓣,感受着那份彻骨的寒意。
朔方城的伤兵营里,药味与血腥气交织着弥漫在空气中。秋沐坐在林安易的床榻边,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眉头微蹙。脉象依旧虚浮,虽比前几日平稳了些,却始终不见好转的迹象,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绊着,难以挣脱。
紫衿端着刚熬好的药碗走进来,见她神色凝重,放轻了脚步:“公主,药熬好了。”
秋沐收回手,接过药碗,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安易的情况还是这样?”
“嗯。”紫衿的声音低了些,“军医说,子弹取出来的时候伤了筋骨,加上他失血过多,恢复起来本就慢。只是……”她顿了顿,“总觉得他像是有心事,连梦话里都在喊着‘临城’‘撤军’。”
秋沐舀药的手顿了顿。临城,断云谷,这些名字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她低头看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想起公输行在松林里说的那些话——南霁风贴身带着樱花木牌十几年,他在北辰的日子并不轻松,母妃被软禁,北武帝猜忌……
这些话像一团乱麻,在她脑海里缠来绕去。她不明白,公输行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更不明白的是,听到“樱花木牌”这四个字时,心口那阵莫名的悸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樱花木牌……”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指尖微微发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像沉在记忆深海里的一粒沙,隐约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怎么也捞不上来。
紫衿好奇地问:“公主说什么?”
秋沐回过神,摇了摇头,将药碗递过去:“没什么。你喂安易把药喝了,我去趟书房。”
走出伤兵营,朔方城的风雪似乎小了些。城墙根下,几个南灵士兵正围着火堆取暖,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走来,连忙起身行礼,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与惶恐。
断云谷一役,南灵军损失惨重,程阳和楚铄带着残部退回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眼神里的斗志也被磨去了大半。如今朔方城的粮草只够支撑半个月,伤兵的药草也快用尽,再这样耗下去,不等北辰军来攻,他们自己就先撑不住了。
秋沐走进书房,案几上摊着一张北境地图,上面用朱砂笔圈出了临城、断云谷、朔方城的位置,密密麻麻的箭头交错着,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她伸手抚过“断云谷”三个字,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
那日在谷外高地上,南霁风的目光穿过硝烟落在她身上,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她至今还记得他握着裂冰枪的样子,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
那样的人,会像公输行说的那样,藏着不为人知的软肋吗?
她拉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陈旧的木盒。盒子是紫檀木做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佩,雕着半朵樱花,玉质温润,却在花瓣的尖端有道细微的裂痕。
这是她从小戴在身上的东西,娘说,是她满月时一位故人送的。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玉佩,可听到“樱花木牌”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半朵樱花……那另一半呢?
难道公输行说的木牌,和这玉佩有什么关联?
秋沐将玉佩握在手心,玉的温润驱散了指尖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疑惑。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关于南霁风的片段,没有北垣城的雪,没有红衣小姑娘的哭泣,更没有那个说要给她找最好的药的少年。
可为什么,听到那些零碎的信息时,心口会隐隐作痛?就像有一块重要的拼图,被硬生生从记忆里剜掉了,留下一个空洞的缺口。
“我究竟忘了什么……”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声自语。
这时,程阳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公主,斥候来报,北辰军在断云谷外扎营了,看架势,像是要休整几日。”
秋沐收起玉佩,坐直身体:“他们没趁胜追击?”
“没有。”程阳摇了摇头,“南霁风的部队在断云谷也损失不小,尤其是那些连弩手,大半都折在了蛊虫手里。只是……”他皱起眉头,“属下总觉得不对劲。南霁风不是会轻易罢手的人,他这时候按兵不动,恐怕另有图谋。”
秋沐点头:“他在等。等我们粮草耗尽,等伤兵的药草用尽,等朔方城不攻自破。”
程阳的脸色更沉了:“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属下愿带剩余的兵力,主动出击,和他们拼了!”
“不可。”秋沐立刻否决,“我们现在兵力不足,伤兵居多,主动出击只会正中南霁风下怀。”
她看着地图,指尖在朔方城周围的山脉上划过,“断云谷西侧有一条密道,是当年修建朔方城时留下的,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突围,退回南灵腹地。”
程阳愣住了:“退回南灵?那朔方城怎么办?这里是北境的门户,若是丢了,北辰军就能长驱直入,南灵危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秋沐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存实力,而不是死守一座孤城。等回到南灵,重整旗鼓,再图收复失地不迟。”
程阳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属下明白了。只是密道年久失修,怕是不好走,属下这就带人去探查。”
程阳离开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秋沐再次看向地图,目光落在临城的位置。那里是一切的开端,是李冠霖战死的地方,也是南霁风与她兵戎相见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林安易昏迷前说的话:“公主,南霁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是那个在断云谷设下埋伏的冷酷将领,还是公输行口中那个身不由己的北辰王爷?
秋沐闭上眼,试图从混沌的记忆里找到一丝线索,可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像被大雪覆盖的荒原,什么也看不清。
北辰军的营地设在断云谷外的一片开阔地带,玄色的营帐连绵起伏,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映着将领们紧绷的脸。南霁风坐在主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裂冰枪的枪杆,目光落在沙盘上,始终没有说话。
“王爷,南灵军龟缩在朔方城里,显然是怕了我们!”一位络腮胡将领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依属下看,我们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朔方城,直捣南灵腹地!”
“王将军说得对!”另一位年轻将领附和道,“断云谷一役,我们虽然损失不小,但南灵军更是元气大伤。他们现在粮草不足,伤兵满营,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
“可朔方城易守难攻,城墙坚固,我们的投石机在断云谷损失了大半,若是强行攻城,怕是会伤亡惨重。”一位年长些的将领皱着眉反驳。
“伤亡又如何?”络腮胡将领瞪了他一眼,“我们北境的儿郎,哪个不是不怕死的?为了王爷,为了北辰,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拿下朔方城!”
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将领们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立刻进攻,一派主张休整待命,争执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慕容旭坐在南霁风身边,看着沙盘上的朔方城,眉头紧锁。他知道,兄长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可看着将领们争执不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南霁风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的将领们,原本嘈杂的营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这几日都没休息好。断云谷的厮杀,秋沐的笛声,公输行的箫声,还有那些死去的士兵,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让他不得安宁。
“强攻朔方城,不可行。”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的粮草也只够支撑十日,连弩箭矢所剩无几,士兵们经过连日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强行攻城,只会两败俱伤。”
络腮胡将领急了:“那王爷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们?”
南霁风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慕容旭:“公输行那边,粮草和箭矢的补给,最快要多久能到?”
慕容旭道:“公输先生说,他已经让人回北垣城调运了,只是北境大雪封路,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到。”
“半个月……”南霁风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沙盘上的朔方城,“南灵军撑不了半个月,我们也一样。”
帐内一片寂静,将领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和南灵军,就像两只斗得精疲力尽的困兽,谁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再斗下去,只会一起倒下。
可没人想到,南霁风接下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本王决定,与南灵和谈。”
“什么?”络腮胡将领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王爷,您说什么?和谈?我们在断云谷打赢了,凭什么要和谈?”
“就是啊王爷!”另一位将领也急了,“南灵是我们的敌人,李将军和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他们手里,我们怎么能和他们和谈?这让死去的弟兄们怎么瞑目?”
“和谈不等于投降。”南霁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暂时休战,划分边界,互不侵犯。”
“那怎么行!”络腮胡将领激动地走上前,“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好不容易占据上风,就该乘胜追击,将南灵纳入我北辰的版图,这才是对死去的弟兄们最好的交代!”
“王将军。”南霁风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以为,拿下朔方城,就能征服南灵吗?南灵多山地,民风彪悍,就算我们占领了城池,也会遭到源源不断的反抗。到时候,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又会有多少弟兄死在异国他乡?”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指着北境和南灵的边界:“这些年,北境与南灵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变成荒地,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是军人,是为了守护家国,而不是为了无休止的杀戮。”
“可……”王将军还想说什么,却被南霁风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甘。”南霁风的目光扫过帐内的每一个人,“李将军的仇,弟兄们的血,我都记在心里。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现在北境空虚,北武帝对我们本就猜忌,若是我们在南灵消耗过多兵力,京城那边怕是会生变故。”
提到北武帝,帐内的将领们都沉默了。他们都是南霁风一手带出来的兵,知道他在北辰的处境有多艰难。母妃被软禁,朝中奸臣环伺,北武帝的猜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那……和谈的条件是什么?”那位年长些的将领问道,语气缓和了许多。
“南灵退出朔方城,归还临城,我们则退出断云谷,承认南灵对南部山地的控制权。”南霁风缓缓道,“此外,双方交换俘虏,互不追究此战的责任。”
这个条件算不上苛刻,甚至可以说,对南灵颇为宽容。将领们虽然依旧不甘,却也明白,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可王将军还是无法接受:“王爷,您是不是……因为那个南灵公主,才想要和谈?”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属下听说,断云谷里,您和那位公主……”
“放肆!”南霁风猛地一拍桌子,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帐内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本王的决定,岂容你妄加揣测?”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王将军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低下头:“属下知错。”
南霁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知道,将领们会有这样的猜测,并不奇怪。断云谷里,他的确因为秋沐的出现而动摇过,甚至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追击。
可他决定和谈,并非全是因为她。他是北辰的王爷,是这支军队的统帅,他必须为手下的弟兄们负责,为北境的百姓负责。
“三日后,我会派使者前往朔方城,递交和谈书。”他缓缓道,语气不容置疑,“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斩!”
“是。”将领们齐声应道,虽然依旧有人面带不甘,却没人再敢反对。
将领们陆续离开后,帐内只剩下南霁风和慕容旭。
慕容旭看着兄长疲惫的侧脸,忍不住道:“哥,你早就想和谈了,是不是?”
南霁风没有否认,只是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再打下去,只会有更多人送死。李冠霖已经死了,本王不想再看到更多弟兄的尸体,冻在这北境的雪地里。”
“可南灵会同意吗?”慕容旭有些担心,“德馨公主……她看起来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
南霁风想起秋沐在谷外高地上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像一朵带刺的雪莲。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和谈,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见他的使者。
可他必须试一试。
“她会的。”他低声说,像是在说服慕容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比我们更清楚,朔方城守不住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樱花木牌,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洒在上面,木牌上的樱花纹路清晰可见,带着温润的光泽。
“哥,你真的……不怪她吗?”慕容旭看着那枚木牌,犹豫着问道,“断云谷里,她用蛊虫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
南霁风握紧木牌,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战场之上,各为其主。她是南灵公主,护着自己的子民,没有错。”
错的,或许是这场战争,是这乱世,是他们生在了敌对的阵营。
“只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本王没想到,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他太久没见她,还是……她也和他一样,被这乱世磨去了曾经的模样?
“哥,”慕容旭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道,“或许,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南霁风没有说话,只是将木牌重新揣回怀里,压在那瓶雪莲膏上面。雪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就融化成水,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不知道秋沐会不会同意和谈,也不知道这场和谈能维持多久。他只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让双方都喘口气的办法。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那些未解的谜团,或许只能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再慢慢寻找答案了。
朔方城的书房里,秋沐看着桌上的和谈书,指尖微微颤抖。
信纸是北境特有的狼毫纸,上面的字迹凌厉有力,正是南霁风的手笔。和谈的条件很简单,却处处透着让步——南灵只需退出朔方城,归还临城,就能保住南部山地,甚至还能换回所有被俘的士兵。
这条件太优厚了,优厚到让她觉得不真实。
“公主,这会不会是个陷阱?”紫衿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南霁风刚刚打赢断云谷,怎么会突然提出和谈?说不定他是想趁机麻痹我们,等我们放松警惕,再发动突袭。”
秋沐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看着和谈书上的每一个字。她了解南霁风,至少,她了解传闻中的那个南霁风——冷酷、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占据上风的时候,主动提出和谈?
除非……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她想起公输行的话:“他的母妃在京城被软禁,北武帝对他猜忌已久。”
难道是北境那边出了变故?
“程将军怎么看?”秋沐问道。
“程将军觉得,可以答应。”紫衿道,“他说,我们现在确实没有实力再打下去了,和谈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她顿了顿,“他也觉得奇怪。”
秋沐的书房里,烛火跳跃着,映得她指尖的信纸微微发亮。那是南霁风的和谈书,字迹凌厉如刀,却偏偏写下了近乎宽容的条件,这让她心底的疑虑像疯长的藤蔓,缠得越来越紧。
“紫衿,”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备笔墨。”
紫衿连忙铺好信纸,研好墨。
秋沐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片刻,终究还是落下了,字迹清隽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写的不是给南霁风的回信,而是给刘珩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