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雨水洗过的姑苏城,非但没有半分清新,反而被一层无形的血腥与恐慌笼罩。寻常百姓家门窗紧闭,昨夜城中响彻的厮杀与连片的火光,成了街头巷尾窃窃私语却又不敢高声的禁忌。
按察使司衙门前,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但那股铁锈味却仿佛渗入了青石板的缝隙。
一道道按察使司的令箭,如催命符般飞出。姑苏城四门继续紧闭,一队队面色冷峻的卫兵,按着昨夜缴获的名册,开始在城中拿人。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此起彼伏,为这座素来以温婉着称的江南名城,添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三日后,菜市口。
四海帮帮主陆横,连同其麾下数十名骨干,被验明正身,当众斩首。观者如堵,却鸦雀无声。百姓们看着这些往日里在姑苏水上作威作福的枭雄人头落地,心中情绪复杂,有快意,有畏惧,更有对未来的茫然。
行刑之后,按察使段崇山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直奔京城太安。奏折之上,他详述了四海帮勾结水师提督周正淳,走私敛财,荼毒江南的种种罪状,并附上了部分审讯得来的供词。至于此案的起因,那名不知所踪的北凉三公子,段崇山却是用了春秋笔法,只提有“北地豪客”与四海帮于码头起争端,后引发混战,黑白两道死伤枕藉,他顺势而为,才得以一举捣毁此盘踞多年的毒瘤。
字里行间,未曾明确指控徐锋,却又处处将这滔天的风波引向了他。这口黑锅,不大不小,却恰到好处地扣了上去,将皮球稳稳地踢回了太安城,踢到了那位天子的脚下。
太安城,皇宫深处。
龙椅上的永徽皇帝,将那份江南道递上来的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之上,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一个段崇山!好一个北凉徐骁!”
他怒极反笑,眼中满是阴鸷。段崇山铲除江南毒瘤,于国有功,他必须嘉奖,甚至要下旨令其彻查江南官场,以显天子圣明。可奏折里那若隐若现的“北地豪客”,分明就是徐锋那竖子!
一个庶子,竟敢在他的江南道掀起如此腥风血雨,将他治下的官员与江湖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已不是挑衅,而是赤裸裸地在打他这位离阳天子的脸!
“传朕旨意,嘉奖段崇山,擢升其为江南道经略使,全权督办江南弊案!另,严令江南、江北两道所有官府,全力缉拿北凉逆贼徐锋,死活不论!”
怒火稍歇,他又看向侍立一旁的宦官,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冰:“去告诉皇后,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凤仪宫内。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盏,被皇后赵稚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她脸色铁青,呼吸急促,丰腴的胸口不断起伏。
就在方才,她收到了两份情报。一份是皇帝派人传来的口谕,另一份,则是她安插在江南的死士首领“寒蝉”拼死送回的密信。
“徐锋……实力未损,重伤乃是伪装……他在借我之手,清洗江南……”
赵稚一字一句地念着信中的内容,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她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那个在她眼中本该是重伤待宰的猎物,非但毫发无伤,反而将她递过去的刀,变成了他自己手中剔骨的利刃。她布下的杀局,成了对方搅乱江南的棋子。
一股被愚弄的羞辱感与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她意识到,自己非但没有成为猎人,反而像是被那头北凉的幼虎,牵着鼻子引入了一片泥潭。可如今,皇帝催逼,箭在弦上,她已没有退路。
“传令寒蝉,不惜一切代价,加快行动!”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就算江南道被他掀个底朝天,也必须让他死在那里!”
姑苏,枕河楼。
窗外风声渐起,徐锋却对满城的风雨置若罔闻。他面前的桌案上,摊满了从那夜修罗场中“捡”回来的账册、密信与契约。
【破绽洞察】神通之下,那些看似杂乱的账目、人名、货单,在他眼中化作了一张流淌着黑色脉络的巨网。这张网,连接着江南的官僚、士族、帮派,甚至还牵扯到了某些京城的权贵。每一条脉络的交汇点,都是一个可以引爆的弱点。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将一张张关系网在心中构筑、拆解。忽然,他的指尖在一份陈旧的盐运账册上停了下来。那上面一个不起眼的商号,一条隐秘的运输路线,竟让他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
他闭上眼,脑中无数信息飞速流转,最终与父亲徐骁书房中一幅被遗忘在角落的江南舆图上的某个标记,重合在了一起。
“老头子……原来你当年,也在这里落了一子。”徐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枚棋子,连他都不知道,想来是父亲藏得极深的一步暗手。
另一边,洛阳早已从那堆“杂物”中,取走了那枚造型奇特的骨哨。她盘膝而坐,将骨哨置于掌心。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纯粹的阴冷魂力顺着骨哨沁入她的残魂,带来一丝久违的舒适。她能感觉到,此物不仅能安抚魂魄,似乎还能与某些特定的阴魂产生共鸣,只是用法还需慢慢摸索。
南宫仆射的房门,也在此时悄然打开。她闭关三日,再出现时,容颜依旧清冷绝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说之前她是一柄藏于鞘中的宝刀,锋芒内敛,那么此刻,她便是一柄已经出鞘,饮过血的绝世凶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人未动,却仿佛有无形的刀气将周遭的光线都切割得有些许扭曲。那晚与皇后杀手头领的一战,显然让她获益匪浅。
一片安宁之中,唯有隋珠公主坐立不安。她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怀中那枚贴身玉佩的灼热感,一日比一日强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她。那股牵引之力,清晰地指向太湖的方向。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她的脑海中,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一些破碎的画面——广阔无垠的湖面,水下奇异的宫殿,还有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呼唤……
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鼓起勇气,走到了徐锋面前。
“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脸色苍白,“妾身……妾身恳请公子,能否陪我去一趟太湖?”
徐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隋珠公主咬了咬下唇,将怀中那枚温热的玉佩取出,双手奉上:“这枚玉佩,这些天几乎要将妾身灼伤。而且……而且我梦到了一些东西,很模糊,但都和太湖有关。妾身觉得,那或许……或许和我失去的记忆有关。”
徐锋看着隋珠公主那双满是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将这个女人的重要性,从“一个有用的筹码”,稍稍向上提了一格。他对这前朝公主的身世本就存疑,那玉佩的异状,还有她口中的梦境,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
如今江南这潭水已被搅浑,各方势力的目光都被段崇山和那口“北凉逆贼”的黑锅吸引,正是他金蝉脱壳的最好时机。
“好。”徐锋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明日动身。”
得到肯定的答复,隋珠公主紧绷的身体瞬间一松,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感激与喜悦。
然而,就在徐锋准备吩咐青鸟收拾行装之际,房门被无声推开。
青鸟的身影如一缕青烟般滑入,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快步走到徐锋身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公子,紧急军情。一支约五百人的精锐,正从北方秘密南下,装备精良,行军路线直扑姑苏。沿途驿站已被他们暗中控制。”
徐锋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玩味:“哦?是哪路神仙,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来江南分一杯羹?”
青鸟深吸一口气,吐出几个字:
“其旗号,是靖安王府的,‘镇南’玄甲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