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风灌进李敬业的肺,带着街市上食物的油腻香气。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看着眼前繁华的不夜之都,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构筑起大唐盛世的人。
在某些人眼中,只是用来点燃一场邪恶祭祀的柴薪。
李敬业的拳头攥得死紧。
“李指挥使。”
崔明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的血,要流干了。”他看也没看。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你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崔明琅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这片人间烟火。
“因为愤怒,烧不死敌人。”
“它只会先烧死自己。”
“我的家族,烧了上百年,最后只剩下一捧灰烬,和一个我。”
“我不想变成灰。”
“我需要你的冰。”
“也需要天后的雷霆。”
他转身,大步走向皇城司据点的方向。
“跟我进宫。”
“现在。”
紫微宫,麟德殿,灯火通明,殿内却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武后坐在凤椅上,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片从长安“西域殊香”铺火盆里抢出的焦黑纸片。
还有一份李敬业和崔明琅连夜整理的口述。
上官婉儿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天后已经这样坐了一炷香的时间。
武后开口:“借运续命。”
“好大的手笔。”
“前隋的国祚,已经灰飞烟灭三十余年。”
“一群死而不僵的阴魂,一群装神弄鬼的方士,一群利欲熏心的世家。”
“他们凑在一起,就想从朕的手里,从大唐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喂饱他们那早已腐烂的欲望。”
“他们不是想复国。”
“他们是想……噬国。”
“婉儿。”
“奴婢在。”上官婉儿立刻躬身。
“拟旨。”
“密旨,发御史台。主官姚崇。”
“命他,即刻成立专案,暗查河东裴氏、太原王氏。”
“查他们近二十年的所有钱款往来,查他们家族中每一个行为可疑的人,查他们与僧道、方士、胡商的每一次接触。”
“告诉姚崇,朕不要猜测,不要风闻。”
“朕要证据。”
“要能把这些百年门阀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遵旨。”
“再拟一道。”
“发皇城司。”
武后的目光落在李敬业身上。
“李敬业。”
“臣在。”
“‘归雁阁’的线索,不能断。”
“内鬼,要挖出来。朕不管他藏在谁的府里,不管他是什么官职。挖出来,带到朕面前。”
“朕要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敢吃着大唐的俸禄,却想刨大唐的根。”
“臣,遵旨!”
“崔明琅。”
“民女在。”
“你暂时留在长安,协助皇城司。”
“把你脑子里所有关于崔氏那些禁忌秘术的东西,都倒出来。”
“朕要看看,这些鬼蜮伎俩,到底有多少门道。”
“是。”
武后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
她的目光,从长安,移到洛阳。
“双城联动。”
“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网密,还是朕的刀快。”
洛阳,地下洞窟。
狄仁杰用手指蘸了一点石壁上的青苔,放进嘴里,用舌尖细细感受。
苦涩,带着一股极淡的硫磺和水银的味道。
“狄公,这……”
裴元澈看得心惊肉跳。
狄仁杰摆摆手,示意无妨。
“元澈,你看这个凹槽。”
“它不是用来排水,也不是地基。”
“它的走向,它的弧度,都指向一个方位。”
“这里是一个节点。”
“一个巨大的阵法节点。”
“北邙山的地宫,是一个。”
“这里,是第二个。”
“他们用这些节点,像布设经纬一样,将整座洛阳城都笼罩进去。”
“他们在修缮,在加固。”
裴元澈看着那些新的石料和工具痕迹,沉声说。
“说明这个大阵,还没有完全启动。”
“或者说,还缺少一些关键的东西。”
狄仁杰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他们在唤醒一些东西。”
“一些沉睡在大地之下,比隋朝更古老的东西。”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元澈,这件事,不能只靠我们。”
“你手下的不良人,是洛阳城里的地头蛇。”
“我要你,动用所有能动用的人手。”
“去查。”
“查洛阳城里所有废弃的隋代建筑、古井、祭坛。”
“尤其是那些曾经有‘火祆教方士’活动过的地方。”
“我要把他们所有的节点,都从地下挖出来。”
“一个不留!”
裴元澈抱拳。
“遵命!”
翌日,神都,早朝。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就在朝会快结束时,武后忽然开口。
“御史中丞宋璟何在?”
“臣在。”
“听闻你昨日在平康坊饮宴,彻夜未归,失了官仪。可有此事?”
宋璟一愣,随即跪下。
“臣知罪。”
武后淡淡说。
“罚俸三月,降为监察御史,即刻生效。”
“退下吧。”
天后的目光,扫过下方。
几名与河东裴氏、太原王氏素有来往的官员,头埋得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武后要动的,不仅仅是前隋余孽。
她要借这场风暴,清洗掉所有她不信任的势力。
长安,裴氏别业。
一名不良人装扮成送菜的农夫,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后门进入。
他在嘈杂的后厨放下菜,与管事攀谈几句,趁没人注意,将一张揉成一团的小纸条,塞进了一处墙缝。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推着空车离开。
半个时辰后。
一名负责打扫的仆役,在清理墙角蛛网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纸条。
他迅速将纸条藏入袖中,继续打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名仆役,是皇城司安插进来的眼线。
这是裴元澈与李敬业商定的“反间之计”。
他们要用虚实相间的情报,通过这些被策反的“内鬼”,喂给“归雁阁”。
洛阳,狄府,深夜。
狄仁杰依旧在灯下,完善着那张洛阳的“阵法图”。
“狄公,天后密令,并姚崇姚相公的急报。”
狄仁杰接过,迅速展开。
第一封是武后的密令,通报了她在朝堂上的动作,以及要求两京联动,彻查到底的决心。
第二封,是御史台姚崇的调查进展。
“……查裴氏账目,发现自二十年前起,每年皆有一笔巨额款项,以‘购买香料’为名,汇入西域一粟特商号。”
“该商号早已注销,地址虚妄,查无此地。”
“所有款项的最终流向,皆指向一个代号。”
“香主。”
狄仁杰的瞳孔猛地一缩。
洛水,以及洛水之畔,那座巍峨的宫城。
他想到了那本《地方志异闻录》里的一段记载。
隋炀帝营建东都,曾有一西域方士,以“祈福禳灾”为名,主持修建了一座“镇河塔”,用以“镇压洛水龙气”。
后此塔毁于战火,不知所踪。
镇河塔……镇压龙气……
不,不是镇压。
是截取!是盗窃!
狄仁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案,才没有倒下。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要的……不是续谁的命……”
“他们要……换一个天……”
“他们要……偷走大唐的国运!”
“而那个‘香主’,就是主持这场惊天祭祀的……主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