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日头正烈,将总督府前院照得一片白晃晃。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刘岳昭斜靠在书房那张铺着冰凉玉簟的湘妃榻上,身上只着一件素绸中单,额头上覆着一块浸了凉井水的白巾。
昨夜噩梦加上清晨议事耗尽了心力,此刻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冰凉的湿巾也驱不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幕僚长周先生,一个身形清瘦、留着山羊须的中年人,脚步极轻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半尺长的锦盒,盒身是暗沉的靛蓝色,并无繁复纹饰,只在盒盖中央用银线勾勒出一个篆体的“周”字,显得低调而郑重。
“东翁,”周先生走到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湖南提督周军门处,有八百里加急书信送达。”
刘岳昭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
周先生小心地将锦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动作轻缓地打开盒盖。
里面并无信函,只有一卷用黄绫精心包裹、系着红丝绳的卷轴。
他解开丝绳,展开卷轴,里面是一幅裱糊精致的书法立轴。
刘岳昭终于缓缓睁开眼。
目光先是有些涣散,待落到那立轴上,才渐渐凝聚。
纸上墨色浓重,笔力遒劲沉雄,带着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赫然是四个斗大的颜体字:
慈不掌兵!
那墨迹酣畅淋漓,力透纸背,尤其是那个“掌”字,最后一笔如刀劈斧斫,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股熟悉的、属于沙场铁血的气息,瞬间冲淡了书房内凝滞的药味和沉郁。
刘岳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四个字上,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缩,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猛地投入了冰冷的空气,爆出最后一点刺目的火星。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覆在额头的湿巾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纸面。
“周宽世……”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位湖南提督周宽世,是他族妹的丈夫,更是早年一同在湘军拼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生死袍泽。
两人曾并肩在石达开的残部中冲杀,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剿匪,刀头舔血,情谊非同一般。后来他刘岳昭官运亨通,坐镇云贵,周宽世则镇守湖南,互为犄角。
这封没有片言只语、只有四个大字的“信”,正是周宽世的手笔!也只有这位老兄弟,才敢用如此直白、如此冷酷的方式,戳向他此刻最隐秘的痛处!
“慈不掌兵……”刘岳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钢针,刺入他因噩梦而变得格外脆弱的心房。
周宽世是在告诉他:你今日的权势,是无数颗人头垒成的阶梯;你此刻的不安,是胜利者矫情的软弱!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对麾下万千将士的残忍!
那些在噩梦中索命的亡魂,无论是杜文秀、石达开,还是那些不知名的苗民、白族战士,他们拿起刀枪反抗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战场之上,只有胜负,没有仁慈!统帅的犹豫和心软,换来的只会是更惨烈的失败和更多己方将士的枉死!
一股滚烫的、混合着羞惭、愤怒和某种豁然开朗的激流,猛地冲上刘岳昭的脑门。脸上颓败的灰气被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潮红。
是啊,周宽世说得对!他刘岳昭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心慈手软,靠的是铁血手腕,靠的是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路!
那些亡魂的诅咒?那是失败者无能的哀鸣!成王败寇,古之至理!
他若心慈,死的就是他自己,就是他麾下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子弟兵!
这血海滔天,是功业路上的必然代价,是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就在他心潮翻涌,被周宽世这四字真言激得血气上涌之际,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幕僚长周先生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声音响起,虽然压低了,却依旧清晰传入刘岳昭耳中:
“东翁!大喜!大喜啊!京里……京里天使到了!已至辕门外!”
刘岳昭浑身一震,猛地从榻上站起,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几步抢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木窗。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只见总督府辕门外,一队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的仪仗赫然在目!
为首一人,身着杏黄色团龙蟒袍,头戴三眼花翎暖帽,手持一卷明黄圣旨,在数名佩刀侍卫的簇拥下,昂然立于门前。
正是宫中派来宣旨的钦差太监!
方才被“慈不掌兵”四个字激起的血气,此刻如同浇上了滚油,轰地一下在刘岳昭胸中燃烧起来!
所有的噩梦、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被这象征着无上皇权恩宠的明黄颜色,被那圣旨的金轴玉钮,彻底地、粗暴地碾压粉碎!
他脸上病态的潮红瞬间被一种狂喜和亢奋所取代,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快!更衣!开中门!摆香案!迎接天使!”刘岳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得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灼热的渴望。
他转身,目光掠过小几上那幅墨迹淋漓的“慈不掌兵”,嘴角勾起一个冷酷而笃定的弧度。
血海滔天又如何?鬼魂索命又如何?这泼天的富贵,这极致的权柄,才是对他半生杀伐、尸山血海最好的报偿和注脚!
周宽世说得对,他刘岳昭,生来就是掌兵的!这血染的红顶子,他戴得心安理得!
总督府大堂,香案高设,烟气缭绕。刘岳昭身着簇新的一品仙鹤补服,珊瑚顶戴熠熠生辉,率领阖署大小官员,黑压压跪了一地。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有香烛燃烧的轻微哔哔声,以及众人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香案前那位手持明黄圣旨的钦差太监身上。
太监清了清嗓子,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在大堂内清晰地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撞击,带着无上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贵总督刘岳昭,忠勇素着,谋略深远。督师戡乱,克复大理,殄灭巨憝杜文秀,肃清滇黔,功在社稷,勋劳懋着!……特加恩晋太子太保衔,赏戴双眼花翎,赐紫缰,赏银万两,御用大缎二十匹,玉如意一柄,福寿字金锞百枚……以示朕酬庸懋赏之至意!钦此!”
“臣!刘岳昭!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岳昭的声音洪亮而颤抖,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重重地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叩,仿佛叩开了通往人间极致荣华的大门。
“万岁!万岁!万万岁!”堂下众官山呼海啸,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接下来的几日,总督府变成了沸腾的漩涡中心。
朝廷恩赏的清单被誊抄多份,在昆明城内疯传。
太子太保!双眼花翎!紫缰!御用之物!这些象征着人臣极致的恩荣,如同最烈的醇酒,让整个昆明官场都为之沉醉、疯狂。
贺客如潮水般涌来。本省官员自不必说,邻近省份的督抚藩臬,也纷纷派遣心腹幕僚或子侄,携带着丰厚的贺礼,快马加鞭地赶来昆明。
辕门外的车马,从清晨到深夜络绎不绝,将门前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名帖、礼单如同雪片般飞入签押房,在刘岳昭宽大的书案上堆起一座座小山。
“四川总督骆大人贺仪:赤金寿星一尊,高丽参十匣,蜀锦百端!”
“两广总督瑞大人贺仪:西洋自鸣钟一座,珊瑚树一株(高五尺),东珠百颗!”
“湖广总督李大人贺仪:紫檀木嵌螺钿大屏风一架,前朝古画一幅(据称乃吴道子真迹),白银五千两!”
管家带着几个得力账房,日夜不停地唱名、登记、入库。库房里,奇珍异宝堆积如山,金银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刘岳昭穿着御赐的紫缰袍服,头戴象征无上恩宠的双眼花翎顶戴,端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脸上带着矜持而威严的笑意,接受着一波又一波官员的叩拜和颂扬。
那些谄媚的笑脸、夸张的赞誉、堆积如山的珍宝,如同温暖而厚重的锦被,一层层覆盖上来,将他紧紧包裹。
周宽世那幅“慈不掌兵”的条幅早已被他命人精心装裱,悬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那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时,白日里被权势富贵暂时压下的些许不安,便会悄然浮现,但随即就被更强烈的、对即将衣锦还乡、大兴土木的憧憬所取代。
血债?功业路上,哪有不流血的?朝廷的封赏,便是对他半生功业最权威、最不容置疑的背书!
这泼天的富贵,这极致的荣宠,足以填平任何血海,足以告慰任何……不,足以让那些失败的亡魂,永远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