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沉沉压在昆明的夜空上。
云贵总督府衙深处,那间本该是整个西南疆土最显赫威权所在的签押房,此刻却被一种粘稠的、近乎实质的寂静紧紧包裹。
刘岳昭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烛台上那点豆大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两团跳动的、不祥的阴影。
他身上那件象征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绣工繁复,金线在微光下偶有冷硬的闪烁,却衬得他面色愈发灰败,像是刚从墓穴里掘出的朽木。
白日里,他是刚平定杜文秀大理政权、将整个云南踩在脚下的铁腕总督,朝廷倚重的封疆大吏,一道奏疏便能决定千万人生死的阎罗。
可当白昼的喧嚣与权柄带来的灼热退去,当这沉沉夜幕落下,将他独自一人锁进这间空旷得过分的衙署深处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真实”便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从脚下每一寸青砖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漫溢上来,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试图将白日里堆积如山的军报、粮秣账册、官员的请安折子塞满脑海。
然而,那些纸片上的字迹刚一浮现,立刻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张张破碎的脸孔,带着临死前凝固的恐惧与怨毒,向他无声地嘶吼。
先是杜文秀,杜文秀的头颅,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还在死死的注视着他。
紧接着,是石达开,那是在大渡河畔的紫打地,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
翼王石达开这个曾经搅动半个中国的枭雄,披散着头发,浑身血污泥泞,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刑台边缘,望着脚下咆哮奔腾、浑浊如血的河水,脸上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和解脱。
雨点打在他脸上,和着血水流淌。刘岳昭当时是围攻大军中的一员悍将,隔着重重人墙,他清晰地看到了石达开被押赴刑场前最后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穿透人群,直刺他的心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仿佛在说:“你今日杀我,焉知他日无人杀你?”
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石达开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泥浆。
那嘲讽的目光,此刻在刘岳昭的脑海里骤然放大,如同两柄冰冷的锥子。
然后,更多的面孔拥挤着、旋转着浮现。
有在昭通城外,被叛军裹挟、手持简陋农具抵抗,最终被官军骑兵无情践踏、砍杀的苗人老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
有在大理巷战中,为掩护杜文秀残部撤退,被火枪打成筛子、却仍死死抱住一个清兵小腿的白族青年,口中喷着血沫;
有在湘西剿匪时,被疑为“长毛余孽”而遭屠村,跪在血泊中抱着死去孩子、眼神已完全疯癫的妇人……
无数张脸,无数双眼睛,无数种濒死的表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汉、回、苗、白……
他们的血仿佛汇聚成河,粘稠、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哗啦啦地流淌,瞬间就淹没了他的脚踝,冰冷刺骨!
“还我命来……”
“刘岳昭……你不得好死……”
“好疼啊……好冷……”
无数细碎、凄厉、怨毒的低语,不再是无声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地钻入他的耳膜,像是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啃噬他的脑髓。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湿漉漉、冰冷的手,从血河里伸出来,带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小腿、手臂,用力向下拖拽!
那些手,有的枯槁如柴,有的布满老茧,有的纤细却沾满血污。
力量奇大,冰冷刺骨!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刘岳昭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鬓角间,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透了内衬的衣领。
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起的风猛烈摇晃,光影在他扭曲的脸上疯狂跳跃,如同鬼魅。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扫视着签押房内熟悉的陈设,巨大的公案、堆满文牍的书架、墙壁上悬挂的“西南柱石”匾额……一切如常。
没有血河,没有鬼手。只有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和他自己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那寒意透过厚重的官袍直刺骨髓。
他无力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将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和声音挤压出去。
冰冷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砸在青砖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窗外,更深露重。总督府衙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矗立在昆明的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而它的主人,此刻却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无边血海,溺毙在这权力巅峰的孤寒里。
天光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惨淡地涂抹在总督府衙的青灰色高墙上。
刘岳昭枯坐在签押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一夜未眠的痕迹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在他脸上。
深陷的眼窝里淤积着浓重的青黑,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空洞地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捷报和请功文书。
那些纸张上的朱批墨字,此刻在他眼中扭曲蠕动,仿佛随时会渗出暗红的血渍。
他强打精神,用冰凉的井水狠狠搓了几把脸,试图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疲惫和惊悸驱散。
冰冷的水珠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落,带来片刻的清明,却也更深地刺入骨髓的寒。
他换上一身崭新的石青色蟒袍,戴上珊瑚顶戴,努力挺直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脊梁的腰板,在亲兵肃穆的护卫下,走向前衙大堂。
大堂之上,早已肃立着云南布政使、按察使、昆明知府等一众顶戴花翎的大小官员。
他们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敬畏,目光热切地聚焦在刘岳昭身上,如同向日葵追逐着太阳。
这位刚刚踏平大理政权、将整个云南牢牢掌控在手的总督,正是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之时。
“恭贺制台大人!云南底定,朝廷柱石,功在千秋!”
“杜逆授首,全赖制台大人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西南从此安靖,制台大人居功至伟!”
颂扬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大堂高阔的穹顶下嗡嗡回响,汇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洪流。
布政使沈桂芬,一个保养得宜、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躬着身,双手将一份墨迹尤新的联名贺表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大人,此乃阖省官员士绅,感念大人再造滇省之恩,特呈贺表,伏请钧鉴!”
刘岳昭的目光扫过那份装帧精美的贺表,又掠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恭顺与热望的脸孔。
若是昨日之前,这如潮的赞誉、这毕恭毕敬的姿态,足以让他志得意满,胸中豪气干云。
然而此刻,那些声音钻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血腥幻影,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符合“位极人臣”身份的、威严而矜持的笑容,伸手接过了贺表。
“诸位同僚,戮力同心,方有此胜。”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本督已具折上奏,为诸君请功。朝廷恩赏,不日即至。”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试图找回那种掌控一切的威仪,“眼下百废待兴,安抚流亡、恢复民生、整饬吏治,才是重中之重。望诸君各司其职,勿负朝廷与本督所托。”
“谨遵制台大人钧谕!”众官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接下来的议事,冗长而琐碎。粮秣转运的缺口,流民安置的银钱,被兵火焚毁的衙署重建,土司蠢蠢欲动的动向……
一件件、一桩桩,如同沉重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压向刘岳昭的案头。
他强撑着精神,听着下属的禀报,做出批示,偶尔用威严的目光扫过那些试图推诿或夸大其词的官员。
然而,那些繁杂的数字、地名、人名,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中搅成一锅乱粥。
布政使沈桂芬关于某处矿税亏空的冗长辩解,在他听来,音节逐渐扭曲变形,竟幻化成昨夜那些索命鬼魂凄厉的哭嚎。
按察使呈报的几桩因仇杀而起的命案,卷宗上“仇杀”二字,在他眼前骤然放大、扭曲,变成一张张他亲手签发过处决令的、沾满血污的脸!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刘岳昭只觉得眼前发黑,大堂内那些身着官服的身影开始旋转、模糊。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紫檀木椅扶手,指尖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纹理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额角的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渗出。
“大人?”站在他身侧侍立的幕僚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压低声音询问。
“……无妨。”刘岳昭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感,猛地一挥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沈桂芬。
“够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大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刘岳昭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像是有两柄小锤在敲打。
“今日……就议到这里。未尽事宜,具文呈报。”
他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威严,“都散了吧。”
众官面面相觑,虽觉突兀,但慑于总督威势,无人敢有异议,纷纷躬身告退。
转眼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大堂,只剩下刘岳昭孤零零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座椅上。
方才强行撑起的气势瞬间崩塌,他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颓然地向后靠去,沉重的顶戴压得他脖颈酸痛,蟒袍下宽阔的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
死寂重新笼罩了大堂。只有他粗重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喘息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
他闭上眼,那些褪去的血色幻影,又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回,将他紧紧包裹。这权力的巅峰,金碧辉煌的官衙,此刻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孤寒。
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此刻仿佛变成了囚禁他的、最华丽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