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含泪伫立船头,海风掀起他的衣袂,恍惚间竟觉得脚下仍是田横山的下山之路。前方就是那片苍茫大海,两千年前,五百义士便是在此纵身跃入,用生命写下“义”字的壮举。千百年来,这般集体殉国的赤诚,再无第二例可寻。
田横山不算巍峨,可当五百壮士的忠魂融入山石海浪,它便有了无人能及的高度。世间山岳万千,论起精神的厚重,又有几座能与之并肩?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古老的《薤露歌》从他喉间溢出,带着呜咽的颤音,像田横山的草木在为忠魂低泣。海风卷着山雾扑来,打湿了他的眼眶,视线里的海浪仿佛都化作了壮士们跃入时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从未停歇。
泉灵儿站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瓶。那句“人死一去何时归”像根细针,轻轻刺中了心底最软的地方。她忽然懂了李玉声音里的紧绷——五百壮士走向深海的刹那,耳边一定也有这样的风,眼前也是这样的浪。他们明知此去无归,却还是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波涛,把“义”字刻进了大海的基因里,让每一朵浪花都成了永恒的见证。
“他们没真的离开。”玉珊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哽咽,她抬手指向山下翻涌的浪涛,“你看这海水,千百年都在拍打着礁石,那声响,像在一遍遍重复他们的誓言。田横山不高,可他们的骨气垫在山底,让这座山比世上任何高峰都重。”
小九没再像往常那样嬉闹,只是默默地将刚摘的野菊放在路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黄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叩拜。她听不懂《薤露歌》的深意,却能从李玉泛红的眼眶里,从那如泣如诉的涛声里,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那分量比她见过的最大珍珠还珍贵,比珊瑚海最深的海沟还要沉,是连孩童都能感知的、名为“不朽”的东西。
下山的路格外安静,只有风声与脚步声交织,像在细数历史的年轮。李玉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两千年前的尘埃上。他想起田横拒绝刘邦招安时的从容,想起五百壮士拔剑自刎时的决绝,忽然彻悟:所谓悲壮,从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平静,是把生死看淡后,对信念最执着的坚守。
走到山脚的海边,潮水正缓缓退去,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沙滩。沙滩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贝壳,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像被打翻的星辰。小九蹲下身,捡起一枚心形的贝壳,贝壳内侧泛着珍珠母的虹彩。“他们是不是变成贝壳了?”她轻声问,“这样就能永远看着田横山,看着这片他们用命守护的海。”
泉灵儿也蹲下身,和她一起捡拾贝壳,指尖触到贝壳的微凉,轻声应道:“或许吧。就像我们鱼人国的先代,化作珊瑚礁守护家园,他们化作贝壳,守着这片融进了热血的海。”
李玉望着沙滩尽头的海天相接处,心里的泪渐渐沉淀,化作一股坚定的力量。他知道,此行该带走的不是悲伤,而是这份“宁为玉碎”的骨气。田横与五百壮士用生命昭示后人:有些信念,值得用一生去扞卫,哪怕最后只留下传说,也能在千百年后,让听到故事的人,挺直腰杆。
“走吧。”他转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该把这份心,带回我们的海了。”
众人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田横山。夕阳正将山影拉得很长,投在海面上,像一道连接古今的光桥。五百壮士的故事,就藏在这桥的尽头,藏在每一朵翻涌的浪花里,等着后来者读懂那份“义”,那份“忠”,那份对家国最滚烫的赤诚。
不远处,便是八仙过海的传说诞生地。神话里的仙人们各显神通,寄托着人们对除暴安良的期盼;而田横山的五百壮士,却用真实的生命,为“义”字刻下了最沉重的注脚——有些信念,从来不是神话里的缥缈幻梦,是用血肉之躯铸就的丰碑。
星舟起航时,李玉再次伫立船头,将《薤露歌》又念了一遍。这一次,没有哽咽,只有深深的敬畏。歌声混着海风,飘向田横山,飘向那片埋葬了忠魂的海——
“薤上露,何易曦。
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归处,或许从不在尘土里,而在每一个记得他们的人心里,在每一片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与海洋里。
“别了,田横山。”
“别了,五百义士。”
“别了,飘荡在黄渤海上空的忠魂……”
风声里,仿佛有千年前的回应传来,与海浪相融,化作永恒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