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临时工督导组”的第一天,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这是南境春季少见的一个好天。
可我闻到的,不是青草味,而是混着铁锈、塑料和未完全燃烧工业染料的味道。
临时工宿舍区在厂区最南侧,紧挨废渣堆放场和冷却水回收通道。那里的地面是灰的,水是黄的,人是——没编号的。
他们叫“白工”。
我从未在任何正式资料里见过这个词。
甚至系统终端的“员工数据检索”页签中,根本无法输入“白工”的名字。
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没有工号。
没有档案。
没有注册指纹。
没有调动记录。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为了“被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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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我被派去“点人”。
主管叫方队长,是个戴着墨镜、穿旧皮夹克的瘦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张A4纸,对我说:“你就照这个点。”
我接过纸一看,上面没有工号,只有序列标注:
男-A03
女-c11
男-b07
男-d19
女-A02……
我皱眉:“这是什么?”
方队长叼着烟头冷笑:“人类。”
我说:“没有工号?”
他说:“白工,要什么工号?”
我问:“工资发哪里?”
他笑得更阴了:“饭卡充值机,你打进去就行。”
“他们连账户都没有,你懂不懂‘完全流通用工’的意思?”
“干完活走人,随时替换,不留记录,出事都不算咱厂的。”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临时工。
这是“一次性劳动力”。
在系统结构中,他们是“外层风险缓冲带”。
是能死、能换、不影响编号体系的人形耗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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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点人,是在清晨五点半。
他们排成两排,脸上都是干涸的水泥灰和没睡饱的麻木感。
我报出:“男-A03!”
一个人举起手。
我看着他,试图问:“你真名叫什么?”
他愣了下,忽然咧嘴一笑:“编号也能吃饭?”
我怔住。
他看我愣神的样子,抬头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
他说:“新来的都会问这个问题。”
“你们以为这儿是厂,其实这是坟。”
“我们在这儿,就跟坟里一样。”
“能活着出来的,算你命大。”
“问名字,不如记住我的工具号。”
他伸出手,在手背上用污泥画了个三角。
“我们都记得这个。”
“这是我们彼此的‘编号’。”
我盯着那三角,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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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随他们一起进了渣坑清理区。
八人一组,两人吊机作业,四人渣槽内翻拣,二人备用清障。
没有任何防毒面具。
只有一条毛巾和一个塑料面罩。
白工们说:“系统里,我们不是人。”
“所以,我们不会生病。”
“也不能申请工伤。”
“最多中毒死了——就写‘擅自离岗’。”
“因为你没有编号。”
“没有编号,就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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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呕吐,把一天的清渣任务记录了下来。
晚上回宿舍,我翻出系统终端,尝试输入那名三角记号的工人外貌关键词。
系统提示:
“未检索到相符编号人员。”
“请核实姓名、工号、任务记录。”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更可怕的事:
这不是他们“不存在”。
而是——“系统拒绝承认他们存在”。
他们像浮在水面以下的黑影,在数据的光照之下,永远被压进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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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下一句话:
“他们不是没有编号,而是被故意不编号。”
第二天,我找阿妹。
她给我带来一张卡。
“这是从后勤回收箱里偷来的饭卡。”
我接过一看,白底无字,芯片裸露。
阿妹说:“这就是白工的卡。”
“连名字都没必要印。”
“反正刷卡时,只读额度,不读身份。”
我问:“是谁发的?”
她说:“不是厂。”
“是合作方。”
“就是——承包商。”
“你懂吗?”
我点头。
懂了。
这些人,是承包来的。
用完即丢。
不出事算运气,出事也与本厂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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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偷偷建立“白工行为日志”。
从最基础的记录开始:
身高体貌
常驻工段
作息规律
饭卡编号
工伤几率
离岗时间
我给每个白工设了一个虚拟编号:
w-G001,w-G002……w-G049……
他们第一次看见有人为他们编号时,一开始以为是“点名制裁”。
后来发现,我只是默默记下他们每个人的一点数据。
有一位白工递给我一只烟,低声说:“小兄弟,谢谢你。”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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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回到宿舍,把白工数据输入一个加密U盘里,藏进换洗床单夹层。
我知道这东西一旦被系统查到,我就完了。
可我必须做这件事。
我不能接受这世上真的有一群活人,被当成系统的非人因子存在。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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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我又梦见了刘乾。
他站在编号墙前,盯着那些白工虚编号的影子,缓缓说:
“他们连错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连死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我握着拳,醒了。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被系统吞了。
哪怕只是用编号,哪怕是用最微弱的信号。
我要把这些人,一个个,重新送进“世界的记录里”。
哪怕他们,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