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被记录成一串空白。
而系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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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次意外的日志回放中发现“空栏表”的。
那天晚上,调度组临时让我补值夜班。调度中心的一名主机维护员突发急病,交接任务临时给我。
“你只要守着就行,不要乱查。”领班交代得很清楚。
可我偏偏手痒。
在翻阅热渣回收区当日分配表时,我意外在内部权限目录中看到一个隐藏条目,名字是“NullStack-beta.v3”。
我原以为是系统预设模块,结果一打开,整个人头皮发麻。
它是一个纯粹的数据库模块,无映射层、无应用接口、无搜索功能。
只通过一串串时间戳调用,自动生成一行又一行的“伪员工记录”。
这些记录没有工号,没有姓名,没有性别,没有身份证——只有:
年龄段(例:20~30)
工作区段(例:热渣一线、运输支援组)
健康状态(例:可动用\/临界疲劳)
替换周期(例:9日\/12日\/即用即换)
我往下翻了近两百条记录,几乎全是“可动用”。
其中一栏赫然写着:
“行为模型初始化:默认-搬运型;响应等级:c-2;交互预期:极低;归属:非编号型劳工;档案节点:空栏。\"
我顿时明白了——这是白工的原始数据库。
系统内部用这种方式,记录了他们的“使用状态”,但不给他们任何“身份属性”。
不是人。
不是工人。
不是临时用工。
而是,“对象”。
“劳务对象”。
甚至不是对象——只是空栏中的变量,一个能动的数字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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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调出系统近六个月的空栏调用历史,发现“空栏记录数”与车间事故波动高度吻合。
每一次大面积清洗作业、突发设备失火、爆裂泄毒之后,空栏记录都会在数日内急速增加,再迅速回落。
就像“耗材”,用一次就丢。
而没有人问一句:
他们是谁?
他们死了吗?
他们后来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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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份数据库部分字段打印出来,贴在床板下,红笔划出那一行:
“档案节点:空栏。”
我咬着牙,在那行字下写道:
“人怎么可能生在空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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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找阿妹。
她看完那张打印表,沉默很久。
“这比我想的……更黑。”
我点头:“他们不是没有名字,他们是被剥夺了起名的权利。”
“连系统都不认为他们是‘员工’。”
“他们就像是——程序变量,随用随弃。”
她轻声说:“你还想救他们?”
我没说话。
她忽然说:“我小时候,就是空栏。”
我一愣。
她继续说:“我六岁被送进电子组装厂,没有身份证。”
“当时厂里给我编号,是‘女-未档-c04’。”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我的工号。”
“直到有一天,我被调岗,发现我的那行记录,根本不存在。”
“我才知道,我从来不在系统里。”
“我是空栏里的东西。”
我怔怔看着她。
“你是怎么出来的?”
她说:“有一个人……在离开前,把我塞进了他的‘跟岗表’里,登记成‘实习工’。”
“那人叫老六。”
我闭眼。
过了一会儿,我说:“那我更不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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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每日记录白工行为路径。
从清晨五点第一批上岗,到晚上九点最后一轮卸载。
我发现空栏中大多数人实际替代了“可溯编号员工”的一线重工任务——那些需要最强体力、最长工时、最少申诉的岗位,全由白工承担。
白工只刷饭卡,不打卡。
他们的“存在证据”,只有机器的传感记录——比如负重、操作按压频次、红外轨迹留痕等。
而所有这些记录,都最终被整合进正式工的“平均效率统计”。
你说系统错了?
错的是你。
系统没有错。
它在它的逻辑中,把所有人都变成“效率模板的组成因子”。
只是一些人,是模板的主索引;
另一些人,是灰区辅助补丁。
而白工,连补丁都不是。
他们,是空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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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废水排污口看到一名白工癫痫发作。
他倒在石槽边,口吐白沫。
我赶去扶他,被后勤小组的人挡住。
“不要碰。”
“别带系统注册工和空栏变量接触。”
“怕污染。”
我怒道:“他是人!”
他们说:“不,他不是。”
“他是变量。”
“你要碰他?一会儿他死了,算你事。”
“你是注册员工,你有档。”
“他死了没人问——你要是牵上关系,你就完了。”
我看着那个拼命抽搐的身体,终于还是扑上去把他背起来,送进了医疗仓。
我知道,我踩了线。
但我更知道:
如果我不动手,他就真的会被系统当作一块“失效变量”清除。
那天夜里,宿舍门口多了一封纸条:
“别再救人了。”
“变量救不了变量。”
我把纸条点燃,看着火苗舔掉最后一个字。
然后,我打开笔记本,写下第一句话:
“我要重新给他们编号。”
不是系统的编号。
是人的编号。
他们不是空栏。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哪怕系统不认,我认。
哪怕世界不认,我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