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叫。
哪怕整只手臂被烫开一层皮,鲜红的肌肉裸在空气里,他也一声不吭。
只是咬着牙,脸扭向一边,眼神像死了一样平静。
我听见那只电动熔渣铲“哐”的一声砸在地上,滚到我的脚边,铲头仍然炽热,在地面上留下一圈圈烙印。
浓烈的烧焦味像毒蛇一样扑鼻而来。
我冲过去抱住那白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在抖。
但他嘴角没有半句哀号。
不是他不疼,而是他知道——叫,是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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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六分。
地点是废热作业区二线传输槽。
高温铲出现瞬时回弹——也就是机器短时失控,将铲口甩了回来。
那白工编号是我刚设的:w-G023,男,30岁左右,作业稳定,话不多。
他是我过去两周记录中,“平均效率最高”的那一位。
我亲眼看着他右臂被撕开,从袖口到肩膀像一块被剥开的熟肉,皮被粘在了铲臂上,黏黏的,一丝一丝。
我连叫都没叫。
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他拖开,用废纸遮住伤口,然后一把背起就往厂医室跑。
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在我跑进通道转角的时候,他轻声说了句:
“别白跑了。”
我当时没理解这句话。
直到我站在厂医门口,被人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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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注册工。”
门口那人穿着白色防尘服,胸前别着“医务协调员”胸牌。
他看都没看那白工一眼,只指着我:“你是净空吧?”
我点头。
他摊手:“他不是你班的正式工。”
“我们没有义务接收非编号个体。”
我咬着牙:“你是医生。”
“你要救人。”
他冷冷道:“我是系统执行医务接口。”
“只负责系统内员工的健康维护。”
“他不是系统员工。”
“你要坚持送他进来,就是私自擅权。”
“私擅接入‘外部非控对象’,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说:“他手断了。”
他点点头:“那就断了。”
“反正没备案。”
“他死了,谁知道他来过?”
我当场愣住。
而那白工——w-G023——只是低头,把手藏进身后,一只脚已经往后挪了半步。
他准备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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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彻底爆发了。
“你不是医生,你是阎王数据终端!”
“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决定谁能活、谁该死?”
“你连救命都要问‘系统准不准’?”
那白服男人还是那张不动声色的脸。
“我不管你叫什么情绪。”
“这里,是系统医疗管理区。”
“非系统编号者——不得入内。”
“否则,你们两人都将被登记为‘违规信息体’。”
“你要赌命,我奉陪。”
他转头进门,砰地一声把门锁上。
我站在门口,冷风吹在脸上,背上的那人喘得越来越急,浑身发烫。
我知道,他中毒了。
伤口暴露太久,高温加毒气,病毒细菌早就乘虚而入。
我想给他止血,却发现连最简单的纱布都没有。
而系统里——他连“受伤”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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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把他背去了垃圾焚烧场旁的“淘汰仓库”。
那是白工之间流传的“秘密医治所”。
其实就是一间废旧仓库,有个自学过一点医疗知识的老人,白工们叫他“皮叔”。
他给w-G023打了止痛针,又用碎布裹住断口,涂了一点从垃圾车里翻出来的旧药膏。
处理完后,那老人说:“这只手,恐怕保不住了。”
我眼睛发酸,问:“能活下来吗?”
他点点头:“活,是能活。”
“但再也干不了粗工。”
我低头看着那白工,他脸苍白如纸,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却还是笑了笑。
“谢谢你。”
我没说话。
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他顿了下,又笑:“问我名字干嘛?”
“我已经不是人了。”
“我是‘空栏’里的一条死数据。”
“你看得见,我就还活着。”
“你看不见……我就是一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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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说不出话。
回到宿舍,我狠狠摔了笔记本。
怒火像野火一样从心底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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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监控后台,偷偷植入一个测试代码。
在系统医疗日志的一个参数字段里,我输入:
“w-G023:外部对象,医疗干预失败,建议回收。”
系统弹出一行红色提示:
“该对象不在可识别范围内,是否建立临时交互身份?”
我输入:“是。”
系统回应:
“请设置身份编号。”
我输入:“Net.human.001”
接着,系统提示:“创建成功。”
那一刻,我笑了。
我不是在救他。
我是——在让系统“承认他活着”。
哪怕只是一行代码。
哪怕只是一次假动作。
哪怕只有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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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回仓库,把这件事告诉他。
他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变亮。
“我有……编号了?”
我点头。
他忽然眼眶泛红,鼻子一抽,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我……终于活过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
我没说话。
只是轻轻握住他剩下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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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人。
他们不是废物。
他们不是变量。
不是系统之外的鬼魂。
他们——只是被系统不承认的“存在”。
可他们存在。
他们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里。
我要写下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
每一个手臂、每一滴汗、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笑容——
我要写。
我要留。
哪怕他们在系统里只是一块黑洞,我也要在现实里点亮他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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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白工。
但我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