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疑虑如风吹花落,烟消云散。
连一直努力想拖着余幼嘉离开的五郎闻言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深巷深处。
原先那尚能看清半身的人形突然往后退了数步,重新退入黑暗之中。
那团黑暗在缠动,在扭曲,发出的声音似在悲鸣,似在崩碎,又似...是在自尽——
“也是我害死的......”
“我怎么能带狗蛋来这间客栈呢?我怎么能为了多几十文的工钱,将他带来这里,让他吃那样的苦头呢......”
“我怎么原先能觉得那掌柜是天大的好人呢......”
“我是蠢猪,我是混账,我也是畜生......我根本不配当爹.......”
余幼嘉凝视着,探究着深巷中看不清身形的黑影,久寻不见,只得将视线稍稍往下放了一些。
巷口处照射而来的光刚好将她与五郎二人笼罩正中,将她与五郎的影子拉的老长。
而在地上影子头顶不足两寸的地方,便是搅动不开的黑暗,与数不尽的哀嚎。
他似乎......已经全然不怕了。
不再怕死,也不再怕被人发现。
他只是操持着一口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的沙哑声音,一遍遍的说,狗蛋死了。
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死了。
他的媳妇刚死,留下来的孩子也死了。
世间万物,对他没有半点儿好过,能留住他的东西,一样都没了。
不,不。
有的。
余幼嘉看着那与自己影子头顶两寸之隔的黑暗,想起了先前被张三背在背上的白净孩子,又想起了那孩子先前在客栈里险些撞到自己时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突然出声道: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人害死了狗蛋吗?”
“你只杀了掌柜,难道能不杀他们?出来,你去杀了他们再死。”
“不然,狗蛋死的憋屈,你死的也憋屈。”
余幼嘉的言语清冷,声音甚至不算大。
可此语却如一道明灯,拽住了原本还在崩碎的黑暗。
黑暗停止了垮塌。
悲鸣,哀嚎,恍若也在一刹那间被余幼嘉一刀砍断。
余幼嘉不急,静静等待着。
而张三,果然也在良久之后清醒了过来,喃喃道:
“可是,我杀不了那些官老爷......”
谁能想到,狗蛋的死,和那些外表体面的官老爷脱不了干系?
杀不了,杀不尽。
这世道,根本除不尽恶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拼了这条性命将那些害死狗蛋的人都杀了.......
可他,竟连靠近那些人都不能。
最好杀的,反倒是颇有家财的客栈掌柜。
余幼嘉闻言,一下皱起眉。
她想了想,从袖口里掏出原先那个没被官兵拿走的钱袋子,丢进了黑暗中:
“如今杀不了官老爷,不代表你一辈子杀不了官老爷。”
“西边儿有起义军,你去参军,夺个功名,哪怕一辈子只当个百夫长,也能带着人回来,将那些人全都杀了。”
五郎吃了一惊,窄巷深处也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余幼嘉已经说了很多,不欲白费口舌,直接道:
“我凭从前对你的印象,愿信你一回,给你些许盘缠,你有什么好犹疑的?”
“该不会.....你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连不断思虑的五郎都面露苦涩,生怕一切如自家阿姐所料,而那黑暗中的男人,随时就会恼羞成怒冲出来,将他们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但......没有。
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人,自家阿姐.....也确没有料事如神,猜恶人如烹小鲜。
因为,下一瞬,五郎亲眼见到了那团黑影颤颤巍巍的迈步,停在了地上那道黑白阴影的分界线旁。
那黑影挣扎着俯下身去,捡起了钱袋子,而后,便以五体投地之势,将头牢牢磕在了地面之上。
那汉子仍然在哭,可这回说出的话,却几乎让五郎几乎魂飞魄散——
“余小娘子......我替狗蛋谢谢您。”
“我去参军,我得了您的银钱,一定去参军,等我回来,等我能有本事,我一定将那些奸污狗蛋的畜生全部杀了!”
寥寥数语,触目惊心。
原先还蹙着眉的余幼嘉缓缓,缓缓松开了眉眼,容色俱消。
一片死寂之中,余幼嘉终于又想起了那日,在客栈里碰见狗蛋时的场景。
那是在二楼。
余幼嘉刚刚才听客栈的伙计说过,那是掌柜的给他自己留的房。
狗蛋从那间房中出来,红着眼,捏着早已破损的糖人......神色匆匆,所以才撞到的她。
那日......
那日破损的只有糖人吗?
为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余幼嘉苦思冥想,却终也只得一片空白。
一片死寂之中,伏地而拜的张三仍然在哭,男人的哭声其实没什么啜泣,只有呕哑嘲哳的抽吸声。
张三死死捏着钱袋子,像试图捏住狗蛋最后一口生气:
“余小娘子,这世道,真的好苦啊......我这辈子除了家人,也就只遇见了你这么一个好人......”
“多谢你给我指路,若我往后有成,一定报答于您,若我身死成鬼,也尽力为您挡灾杀鬼,下辈子还给您当牛做马......”
“这窄巷又昏黑又脏臭,您二位还是别进来了.......往大路走吧。”
这窄巷又昏黑又脏臭......往大路走吧......
这句熟悉的言语令余幼嘉略有晃神。
她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句话原先竟也是张三对她说过的。
那时的他也是站在脏巷中,生怕余幼嘉染污,所以赔笑着希望余幼嘉往大路走。
而如今......他跪在脏巷中,仍然希望余幼嘉往大路走。
大路,就是道路吗?
不,不是。
这说的,分明是善恶之分,也是光与暗之别。
日头没能撒进巷口里,所以他只能穿着血衣,隐没在黑暗里。
而他,觉得余幼嘉和五郎,始终能站在光明里。
余幼嘉轻轻吸了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摸遍了全身,确定没有更多的银钱之后,迅速打开两个果盒,将内里的糖果统统取出,裹上地上稍干净些的雪,包在帕子中,又丢进了黑暗里:
“说报答太久远了,你得先活着,旁的我也没有,你吃些糖,有了力气就想办法避着官兵离开崇安罢。”
“你的哭声有些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人。”
黑暗中的哭泣声慢慢止住,那一袋子糖,又换了一个磕头。
再无其他可帮的,余幼嘉拉着五郎就要离开,哪知这回,原先一直拉扯着余幼嘉要走的五郎,反倒是望着窄巷愣神,脚下一步未动。
余幼嘉回望而去,就见五郎以极快的速度脱下了外衣,中衣,甚至还脱了鞋,扯了袜,将那除了明显不合张三尺寸的鞋子以外的其他衣物团成一团,又摸出怀中的公验,跑到了明暗交界处,将那些东西都交到了张三的手里。
或许是冷,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五郎整个人都在颤抖,牙关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声。
他道:
“这是我的公验,只要捏把黑灰将上头年龄糊住,再小心些,你肯定能顺利出城......给你,你快走罢。”
纵使张三已经心如死灰,看着这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几岁的小郎君如此做,仍然是吃了一惊:
“那小郎君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