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气尚未散尽,议事厅内却已聚满了上海府的核心官员。
新任协理防务侍郎张居正端坐左首,面容沉静,目光如炬,正仔细聆听着各房吏员关于港口修复、税赋征收等常规事务的禀报。
陈恪作为主官坐于上首,看似在听,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心中所思早已飞越重洋。
待日常事务商议既定,陈恪轻咳一声,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张居正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诸事繁杂,有劳诸位同僚。然今日,本官另有一事关海疆长久安宁、乃至国朝体面之要事,需与张侍郎及诸位共同参详。”
他略一停顿,厅内落针可闻,连张居正也微微挺直了背脊,露出专注的神情。
“张侍郎到任前,我港新遭劫难,贼寇凶悍诡谲,绝非寻常海盗。经多方查探,尤其是一些……非官方的渠道,”陈恪说到这里,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窗外,仿佛看到了常乐那双洞察世情的明眸,“现已基本查明,此次袭击,乃至近来东南海疆不靖之根源,恐非疥癣之疾,而是心腹大患!”
他示意身旁的书吏将一幅简易的东南海疆图挂起,手指重重地点在琉球群岛的位置。
“此地,琉球国,乃太祖、成祖钦定之不征之国,世受我大明册封,为我东海屏藩。然据确凿消息,如今的琉球王廷,早已被来自日本九州岛的强藩萨摩、岛津等势力渗透操控,国王尚元形同虚设,政令皆出倭人之手!我大明之藩属,竟已成倭寇觊觎我沿海、劫掠商旅之前哨堡垒与藏身之所!此番袭击上海之敌,其精锐、其战法、其组织,皆与盘踞琉球之倭势力特征吻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议论声顿起。
众人虽知倭患严重,却多以为乃是流寇作乱,从未想过竟有藩属国被操控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这已非简单的治安问题,而是涉及宗藩体系、国土安全的重大政治和军事威胁。
张居正眼中精光爆射,他瞬间明白了陈恪的意图,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远超乎想象。他沉声问道:“陈知府此言,可有实证?事关藩属国体,不可不慎。”
“实证自然有,稍后便可呈送侍郎详阅。包括俘获的倭寇兵器纹饰、以及商船在琉球那霸港的见闻,皆指向此论。”陈恪从容应答,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肃杀,“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琉球既为我大明藩属,其主蒙尘,国器旁落,我天朝上国岂能坐视不理?若任由此等情形持续,则我东南海防永无宁日,倭寇可源源不断获得补给休整,进退自如!今日可袭上海,明日便可窥视苏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再次看向张居正,目光坦诚而坚定:“张侍郎,陛下命你我来此,是为固我海疆。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非长久之计。唯有拔除病根,方能一劳永逸!本官之意,当立即上奏朝廷,阐明琉球真相,请旨发兵,助琉球尚氏王族拨乱反正,清除倭患,重建我大明真正之藩篱!昔日成祖皇帝可因安南悖逆而兴师征讨,今日我辈为护藩靖海,对琉球用兵,亦是恪守祖制,维护宗藩大义之举!”
这番论述,格局宏大,立意高远,完全站在了维护大明宗主权和海疆安全的道德与战略制高点上。
厅内众官员虽感震惊,但细思之下,无不觉得陈恪所言切中要害。若琉球真已沦陷,那确实是心腹大患。
陈恪不等众人细细消化,便对张居正道:“张侍郎总督协理防务,练兵扩兵乃当务之急。然练兵为何?非仅为守港,更为有朝一日能主动出击,消除威胁!本官稍后便会将一份关于整军备武、以及未来对琉球可能采取军事行动的初步方略送至侍郎处。此方略仅供侍郎参酌,一切自然以侍郎统筹决断为主。此外,我港水师将领俞咨皋等人,久历海疆,熟悉敌情,皆可听候侍郎调遣,以供咨询差派。”
这一手极为高明。
既明确提出了战略目标,给出了行动方向,又在具体执行上完全尊重张居正的职权——将计划和人才“送”到你面前,用不用、怎么用,是你张居正的责任,但我陈恪的态度和支持已经清晰无比。
你若采纳,便是按我的战略思路走;你若不采纳,将来海疆再出事,你便难辞其咎。
张居正何等人物,立刻洞悉了陈恪的阳谋。
他心中瞬间权衡利弊:陈恪所指出的琉球问题,很可能是真的,且确实是关键。
以此为由头推动扩军练兵,名正言顺,阻力大减。
而陈恪主动交出的计划和将领,看似放权,实则是将他张居正绑上了“解决琉球问题”的战车。
但眼下,这确实是打破僵局、快速切入上海防务核心的最佳途径。
片刻沉吟后,张居正抬头,目光锐利地迎上陈恪:“陈知府所言,深谋远虑,切中时弊!若琉球情势果真如此,确是我大明心腹之患。本官赞同即刻拟本上奏,向陛下及朝廷痛陈利害!至于整军备武之事,关乎重大,本官自会详加研议陈知府所呈方略,并结合实地勘察,尽快提出切实可行的章程。俞将军等干才,本官亦会借重。”
“好!”陈恪抚掌,“有侍郎此言,本官心下稍安。我这就去草拟奏章,并与侍郎联署上陈天听!”
议事散去,陈恪回到后堂,脸上方才露出一丝运筹帷幄的疲惫与满意。常乐正端坐案前,核对账目,见他进来,抬眼望来,眸中带着询问。
陈恪快步上前,脸上瞬间堆满了与刚才在议事厅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讨好和得意的笑容:“乐儿,真乃吾之贤内助也!若非你探得琉球虚实,我今日哪能在张叔大面前占得如此先机?这番道理讲出去,任他张居正有千般手段,也得先顺着咱们划下的道走!”
说着便要将脸凑过去。
常乐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眼疾手快,伸出纤纤玉指,精准地按在他的额头上,将他推离一尺之距,嗔怪道:“去!没个正形!刚议完军国大事,便又来胡闹?大白天的,又想干嘛?”
陈恪握住她的手,嘿嘿一笑:“不干嘛,就是心里高兴。一想到那张前辈此刻怕是在馆驿里对着我送去的方略绞尽脑汁,既要揣摩圣意,又要平衡各方,还得想着如何不被我完全牵着鼻子走……我这心里,怎么就那么舒坦呢?”
常乐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却也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你呀,也别把张侍郎逼得太紧。此人非是易与之辈,你借他的力推动大局可以,但若算计太过,恐生嫌隙。”
“我晓得。”陈恪收敛笑容,正色道,“眼下大敌当前,内部需以和为贵。我此举,既是自保,也是为他张居正快速立足、施展抱负铺路。是阳谋,非阴谋。只要他真心为了大明海疆,我便与他同心协力。至于将来……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