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请求出兵琉球的奏疏,以六百里加急送至通政司,旋即被直送西苑,摆在了嘉靖皇帝朱厚熜的案头。
距离上一封关于上海港遇袭、请求扩军的奏疏,仅仅过去一个多月。
这位靖海伯,无论身处繁华帝都还是远在风口浪尖的上海,果然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主!
然而,这一次的奏疏,其内容已不再是单纯的防务或经济事宜,它所掀起的,绝非仅仅是朝堂争论,而是一场真正的、足以震动国本的晴天霹雳。
奏疏中,陈恪以极其沉痛而又锐利的笔触,详细陈明了通过多方查探所得的惊人事实:大明钦封的藩属国琉球,其王廷已被日本九州萨摩等强藩实际操控,国王尚元形同虚设,政令皆出倭人之手!昔日太祖、成祖皇帝亲定的“不征之国”、东海屏藩,竟已沦为倭寇侵袭大明沿海的桥头堡与策源地!上月袭击上海港之敌,其精锐、战法、组织,皆与盘踞琉球之倭势力特征高度吻合!
陈恪进而论道,此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
倭寇据此跳板,可进退自如,源源不断获得补给休整,今日可袭上海,明日便可窥视苏杭,长此以往,东南财赋重地将永无宁日,国朝海防形同虚设。
他援引《孙子兵法》,直言“唇亡齿寒”,琉球若彻底沦丧,大明海疆门户洞开,倭患将永难根除。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请求:为维护宗藩大义,扞卫海疆安宁,恳请陛下圣断,发天兵以征不庭,助琉球尚氏王族拨乱反正,清除倭患,重建大明东海之藩篱!并附上了一份初步的用兵方略及后勤筹措设想。
这份奏疏,瞬间在西苑、在内阁、在整个京师的权力中心,激起了滔天巨浪。
嘉靖皇帝手持奏疏,反复看了三遍,他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愕,转为深沉的凝重,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锐利。
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罕见地、极其迅速地传旨:即刻召内阁首辅徐阶、次辅兼兵部尚书高拱、以及新晋入阁、以干练和帝党色彩着称的户部尚书赵贞吉入西苑见驾!
精舍之内,檀香依旧,但气氛却剑拔弩张。
嘉靖帝将陈恪的奏疏掷于御案之上,声音听不出喜怒:“都看看吧。靖海伯给朕,给朝廷,出了个好大的难题。”
徐阶率先捧起,快速浏览,花白的眉头越皱越紧。
看完后,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陛下,陈恪所奏,若属实……则情势确实骇人听闻。琉球事关宗藩体统,更关乎海防大局。
然……出兵海外,事关重大!粮饷、兵马、舰船,靡费浩大,且胜负难料。万一师老无功,或中途生变,岂非徒耗国力,反损天威?是否应先遣使责问,或令闽浙严加防备,暂观其变为上?”
高拱接过奏疏,看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关于倭寇与琉球关联的证据部分以及陈恪的初步方略。
他看完后,眼中精光闪烁,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徐阁老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见,却未免失之姑息!琉球之事,若真如陈恪所言,已非藩属内乱,实乃外寇窃据!《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今倭人已伐我之藩属,断我之臂膀,若再一味遣使虚言或被动防备,无异于纵虎归山,养痈遗患!陈恪奏疏中对此利害剖析甚明,‘唇亡齿寒’,绝非虚言!上海之袭便是明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继续慷慨陈词:“至于钱粮兵马,固然艰难,却非无法可想。陈恪于奏疏中已言,可以上海港市舶司税收及筹集的商捐为基,江南粮饷为辅,并非全然仰赖国库。其所练新军水师,亦可为前锋。此正是一举解决倭患根源、扬我国威于海外的良机!陛下,当效成祖皇帝神武,决意征伐,以靖海疆!”
赵贞吉最后看完,他心思电转,权衡着各方利弊。他深知此事背后牵扯的朝局博弈,以及皇帝可能的心思。他沉吟道:“陛下,二位阁老所言皆有道理。徐阁老忧国计民生,高阁老虑长远安危,臣以为,关键在于‘核实’与‘权衡’。若琉球情势确如陈恪所言,已至不可收拾之地,则出兵确有必要,然如何出兵,由谁主导,粮饷如何万全,需详加计议。陈恪虽忠勇可嘉,然毕竟年轻,总督一方军务已是非同小可,远征海外……是否需另遣老成持重之重臣统筹更为稳妥?”
三位阁臣,意见分明:徐阶倾向于保守和质疑;高拱力主坚决出击;赵贞吉则看似中立,实则隐含分权之议。
嘉靖皇帝静静听着他们的争论。
他何尝不知出兵海外的风险?何尝不虑钱粮耗费?
但他更知道,陈恪这份奏疏,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两个最敏感的点。
一是皇权尊严与宗藩体系。堂堂天朝上国的藩属被倭人操控,这是对他这位天子权威的公然挑衅和漠视,若置之不理,将来如何驾驭万邦?
二是实利与威胁。上海港是他的钱袋子,东南是大明的命脉,倭患根源不除,开海大业随时可能夭折,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高拱那句“当效成祖皇帝神武”,更是隐隐触动了他那颗渴望超越前人、建立不世功业的心。
争论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嘉靖帝见三人主要在“是否必要”和“如何后勤”上纠缠,而并未直接否定出兵本身,心中已然有数。
他缓缓抬起手,精舍内顿时安静下来。
“好了。”嘉靖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卿等所言,朕已明了。琉球之事,关乎国体,关乎海防,非寻常边衅可比。《孙子兵法》流传千古,其中‘唇亡齿寒’之理,稚子皆知。朕岂能坐视藩屏沦丧,倭寇据此肆虐?”
他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那份奏疏上:“陈恪所奏,虽略显激进,然其忠勇体国之心,可嘉可勉。其所虑深远,正合朕意。倭奴可往占琉球,窥朕海疆,朕之大明天兵,为何不可往?”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提升,带着一股久违的、近乎太祖太宗般的凛然霸气:“此事,朕意已决!琉球,必须救!倭患,必须从根子上铲除!”
“陛下圣明!”高拱立刻躬身附和。
徐阶嘴唇动了动,但看到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最终将话咽了回去,默默躬身。
赵贞吉亦随之躬身。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至于如何施行……既然此议是陈恪率先提出,其对敌情、海况最为熟悉,近期又于上海整军经武,颇有成效。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朕看,此次征琉之事,便由他一力承担!”
“着即拟旨:加靖海伯、兵部右侍郎、上海知府陈恪为钦命靖海总督,督办征琉军务,节制东南沿海相关水陆兵马!一应战守机宜,许其便宜行事!所需粮饷,以上海市舶司税收及江南协饷为主,户部、兵部需全力协济,不得有误!令其周密筹划,克日整兵,扬帆东征,务必捣巢擒渠,克复琉球,扬我国威!”
“寇可往,”嘉靖帝站起身,目光仿佛穿透精舍的穹顶,望向遥远的东方大海,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吾亦可往!”
圣意已决,乾坤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