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一顶小轿停在了揽月阁宫门前。
小轿后跟着几名宫女,见小轿停下,为首的宫女小步上前,掀开了轿帘。
“娘娘,揽月阁到了。”
良妃正在轿中凝神苦思,想着自己该以什么借口求见皇后。
今日德嫔的话言犹在耳,良妃茶不思,饭不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皇后这里探个虚实。
若说她没有私心,定然是假的,毕竟皇后腹中龙胎若真有蹊跷,一旦坐实,纵然陆氏权势滔天,诛不了九族,陆怀兮的皇后也当不得了。
“娘娘,娘娘……”
知秋又一次提醒道。
良妃回过神来,“怎么?”
“娘娘,揽月阁到了。”
知秋一早便瞧出自家主子有些心不在焉,主子的变化是从德嫔进了合宜殿开始的。
良妃下了轿,早有宫女从殿内跑出来迎接,“奴婢给良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知秋回礼,“劳烦姐姐去通报一声,娘娘求见殿下。”
“娘娘来的不巧,隋公公方才匆匆而来,接走了殿下。”
良妃怔了怔,苦笑道,“那还真是来的不巧,既如此,咱们回去吧。”
末了,又叮嘱一句,“不必让殿下知道本宫来过。”
揽月阁的宫女闻声,面露难色,良妃对着知秋使了个眼色,知秋会意。
她朝着那宫女走近,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四下张望着,确认无人之后,拉起宫女的手,将银子塞到她手里。
“这点子银子,就当请姐姐喝茶了。”
“娘娘今日过来,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动殿下了。”
宫女瞧着有银子收,喜笑颜开的应了下来,“娘娘放心。”
未央宫,灯火通明。
怀兮的脚还未踏进内殿,一道撕碎了的奏折便落在脚边,赫连彧的怒骂声,夹杂着宫女啜泣求饶的声音,一同传进了怀兮耳中。
“陛下近来,总是如此吗?”
隋荣无奈摇头,“不瞒您说,陛下自查出有疾之后,便性情大变,责骂宫女更是稀松平常。”
未央宫里,龙涎香里混着汗腥。
赫连彧半倚在蟠龙榻上,呼吸急促,左手紧攥心口衮服,指节泛着青白。
隋荣看着跪在地上的宫女,“你们不必伺候了,都下去吧。”
宫女们如释重负,来不及行礼告退,匆匆退下了。
怀兮打开药箱,取出针灸用的包,打开,从里面取出挑了几根银针。
赫连彧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才知道他的怀兮来了,他睁开眼睛,唇角艰难的扯出一抹笑,“阿兮,你来了。”
怀兮并未看他,只是将手中的几枚银针依次在烛火上烧着,“陛下,动怒只会令心痛加剧,我已说过无数次了。”
赫连彧瞧见她手中的针,识趣的躺好,怀兮过来施针时,瞥见他耳后浮起一道紫筋——那是足少阴经气逆行的征兆。
怀兮道,“取天泉水。”
隋荣已将一切备好,他很快端来了水,青瓷碗中清水微漾,怀兮以三指掬水淋过腕间。
银针在烛光下划出弧光,直取内关穴,针入五分时,赫连彧突然闷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陛下,我要刺神门了。”
怀兮指尖掠过他小指桡侧凹陷,银针斜向上刺入三分,指腹轻弹针尾,细微震颤沿着手少阴心经直抵极泉。
赫连彧绷紧的肩背忽然松了三分。
怀兮吩咐道,“劳烦隋公公为陛下宽衣。”
隋荣动作很快,不过三两下,便将皇帝的上衣给褪了下来。
最后一针落在膻中穴,怀兮以左手拇指丈量胸骨中线,银针与皮肤呈十五度角缓缓推进。
针尖触到剑突软骨时,赫连彧突然抓住怀兮的手腕,“阿兮……”
檀香混着龙脑的气息扑面而来,怀兮没有理会他,只凝视他渐复血色的唇,指尖仍在捻转针柄,“陛下可知膻中别名?”
不等他答话,她轻轻抽回手,自袖中取出艾绒裹住针尾,“此乃气会之穴,主胸中郁结。”
艾烟袅袅升起时,赫连彧的心跳终于归于沉缓。
怀兮又为赫连彧把了脉,把脉结束后,幽幽道,“陛下,明日该换方了。”
“白檀三钱,远志五钱,另加……合欢皮一钱。”
隋荣松了一口气,“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陛下,您的心悸之症,发作的越发频繁了,若再这般下去,只怕……”
只怕下一次,她也救不得了。
呼吸归于正常,赫连彧目光柔柔,眼中满是爱怜,“阿兮,有你在,朕不怕。”
艾烟在蟠龙柱间游走,皇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碗沿。
怀兮注视水面漾开的细纹,从药箱夹层取出半片龟甲,“陛下可知这甲骨文上的心字,原是五脏中唯一不带脏腑轮廓的?\"
他接过龟甲,静静瞧着龟甲上的心字,“你怎么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心者,君主之官。”
怀兮指尖蘸着冷茶在紫檀案几上画出血脉分支,“正如陛下统筹六部,本不该事必躬亲。”
“奏章积郁伤神门,思虑过度耗心俞,您的脉象如刀刮竹,正是手厥阴经气血枯涸之兆。”
“《千金方》有言:治心疾当先理三焦。臣妾开的方子里,白檀为君,远志为臣,合欢皮作使。”
赫连彧怎会不知她话中意思,他放下那片龟甲,“你这套君臣佐使的医理……甚是有趣。”
“只不过……依阿兮看,谁是这远志,谁又是这合欢皮呢?”
他盯着她的脸,目光悠悠,声音意味深长,她又想举荐谁呢?
怀兮面不改色,直言不讳,“裴讷可为远志,陈兴文可为合欢皮。”
赫连彧冷笑一声,“没想到,你竟这般不忌讳了。”
“陛下,臣妾如今是有孕之身,不得不为自己和腹中孩儿打算,毕竟臣妾腹中,也是您的孩儿不是吗?”
赫连彧一怔,他抬眸,去瞧怀兮的眼睛,那双幽若湖水的眸子,本就是他这一生化不开的劫。
若非那日,他因疯狂的嫉妒对她动了妄念,他何至于挨了皇叔的一记窝心脚,心痛加剧呢。
他抬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她听话般的将手放到他手上,一股暖意袭上心头,他又一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朕知道了,朕会安排的。”
“阿兮,若有一日,朕不想做这皇帝了,你可愿陪朕闲云野鹤,共游我醴朝大好河山?”
怀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温度,“愿意。”
这样的谎话,她已说过无数次。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赫连彧用力握着她的手,言语里有着卑微,“今夜,留在朕这里可好?”
怀兮目露难色,而后望向站在一旁的青黛,青黛急忙道,“陛下,殿下今日的安胎药还未喝。”
隋荣见状,更是忧心,“陛下,您今日已发心悸,还是好好歇息的好。”
怀兮偷偷地笑了,赫连彧眼底闪过烦躁,“朕知道了,要你多嘴!”
隋荣安排了轿辇送怀兮回宫,怀兮回宫后,一脸疲倦,只简单洗漱了下便准备睡下。
她躺了下来,青黛为她掖好被角,“姑娘,今日好险……”
怀兮知道她说的是何意,她不由得想起前几日春游时,她所见的那位瑶贵人,笑道,“倒是难为裴讷了,还真就找到一个和我这般相像的人。”
“瑶贵人的相貌,再配上您所制的迷幻散,足以以假乱真,让陛下相信,夜夜与他欢好的人是您。”
怀兮没有接话,只是似乎想起了什么,“瑶贵人那边你盯得紧些,凉药务必每天盯着她喝下去。”
“姑娘放心,我盯得很紧,一次不落。”
怀兮叹道,“皇帝已有心悸,大皇子必不能幸免,赫连氏,不能再诞下另外一个有心悸的孩子。”
这算是她能为赫连彧做的,最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