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戈壁滩,寒风呼啸。
羌族的大队兵马继续往北挺进,越往北走,便越冷。
大将军拓跋净的青铜面甲在烈日下泛着幽光。
三万铁靴碾过碎石滩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巨兽在磨牙,铠甲的鳞片在行军时相互咬合,发出毒蛇吐信般的沙沙声。
他胯下的黑鬃战马突然昂首嘶鸣,前蹄重重踏碎一块风化的岩石,碎屑溅在青铜马铠上,发出骤雨击打铜锣的脆响。
“停”。
裹着狼皮的右手轻轻抬起,整个戈壁滩瞬间陷入死寂。他俯身时,后颈的青铜护颈擦过猩红披风,金属刮蹭毛料的声响让最前排的斥候下意识屏住呼吸。
沙粒在龟裂的唇纹间碾成齑粉。
拓跋净扯动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时,他腰间九枚青铜兽首腰牌撞出摄魂的闷响。
“东南风,”他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铁在沙地上摩擦,“传令,半刻钟后会有沙暴。”
掌旗官刚要举起苍狼旗,却见将军的弯刀已然出鞘三寸。
刀身映出他蒙着沙尘的眼睑,那层薄灰下,琥珀色瞳孔正死死盯着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流沙波纹。
当第一粒碎石打在面甲上时,他的弯刀彻底撕破灼热的空气。
刀锋指天刹那,三万具铁甲同时屈膝半跪,盾牌砸入沙地的轰鸣竟压过了骤然尖啸的狂风。
“举盾!”
嘶吼声穿透呼啸的风墙,战马在狂风中纹丝不动,铁蹄深深陷入碎石滩,鬃毛间缀着的十二枚敌将指骨相互撞击,奏出羌族战士最熟悉的战歌。
沙暴撕咬铁甲的声音里,忽然混入金属刮擦的异响。
……
沙尘暴过后,有人过来禀报伤亡情况,拓跋净听了,默然不语,只勒马转身,回望南方。
醴朝,山清水秀,土地肥沃,那里没有夺命的沙尘暴,没有酷寒而漫长的冬季。
总有一日,他还会回来的。
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会兵不血刃的拿下燕城,再一步步蚕食醴朝所有的疆土。
毕竟,他那位惺惺相惜又可敬的对手,醴朝的骠骑大将军陆毅初,已经不在了。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伴随着春天的到来,醴朝难得的迎来了海晏河清之盛景。
日前,北疆传来消息,今任骠骑大将军陆韩川返回北疆后,羌族拓跋净便迅速撤兵,燕城最终守了下来。
拓跋氏的撤兵与陆韩川并无关系,但是他派去的探子还是为醴朝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羌族文武百官因久战不利,劝谏羌王退兵,羌王不肯,众大臣劝阻不成,竟联合王太后发动政变,囚禁羌王,意图夺取王位,将王位传给王太后幼子。
拓跋净效忠羌王,这番偃息旗鼓的退兵,便是为了返回羌都,拯救羌王。
攘外必先安内,羌族内乱,拓跋净已自顾不暇,哪里有精力再犯燕城。
揽月阁内,怀兮侧躺在贵妃榻上,手中虽捧着一卷医书,却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的样子。
青黛坐在她跟前,破天荒的将尘封已久的针线盒拿了出来,开始做起女红来了。
怀兮瞧着手上的书,只觉得书上的白术、当归字样泛泛重影,又是一个哈欠,她当真困急了。
“殿下,您若是困了,奴婢伺候您歇息。”
怀兮摇了摇头,“眼下若是睡了,夜里便睡不着了。”
青黛笑笑,“您如今有孕在身,纵是贪睡些也无妨。”
怀兮放下医书,瞧了眼随侍在殿内的两名宫女,手拿起医书轻轻在贵妃榻上磕了两下。
“现下本宫倒有些想吃御膳房做的水晶糕了,还有山楂、乌梅之类的蜜饯。”
青黛急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奴婢这就去御膳房取来。”
怀兮近日有些嘴馋,许是因为有孕在身的缘故,“什锦阁的糕点,本宫也想吃了。”
“这……”
青黛面露难色,水晶糕和蜜饯倒是不难,只是什锦阁的糕点……
“若是能出宫,奴婢定给您买来。”
怀兮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让她们去取些水晶糕和蜜饯来吧。”
那两名宫女见状,不等青黛开口,纷纷答话,“是,殿下,奴婢这就去。”
二人离开了之后,殿内归于平静。
怀兮脸上困色霎时便消失了,她起身,朝着青黛使了个眼色。
青黛会意,走出殿外四处看了一圈,确定无闲杂人等后,进入殿内。
再进来时,她的称呼已变了,“姑娘。”
怀兮蹙着眉头,“裴讷可有传信进来?”
青黛摇了摇头。
怀兮又问,“陈兴文呢?”
青黛还是摇头。
怀兮眸中隐隐染上失望,“自前些日子,我向陛下举荐他二位,已过了许久,可他还是没有动作。”
青黛思虑片刻,“许是因为太后的缘故。”
怀兮否认了她的猜测,“不是。”
自陆毅初死后,她那位姑母陆心眉呆在安宁宫,闭门不出,不仅免去了所有嫔妃的请安,还谢绝了所有陆氏族人的求见,其中也包括她这位皇后。
“陛下如今已真正亲政,陆氏虽如日中天,可太后如今已不干政,裴讷和陈兴文本就与陆氏亲近,提拔他二位,她更不会干涉了。”
“那姑娘以为……”
怀兮心中已知,赫连彧已经开始忌惮她了,唇边染上自嘲的笑意,还以为皇帝对自己的感情能有多深,如今瞧着,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陆韩菱罢了。
可她是陆怀兮,不是陆韩菱。
翌日,皇后召骠骑大将军夫人王氏入宫觐见,就在王氏觐见后的第二日,王尚书上奏,请设左相、右相之位,匡扶江山社稷。
用的便是先帝生前曾与诸位大臣议过此事的由头。
太极殿内,鸦雀无声,王尚书跪在正中,众大臣纷纷望着他。
龙椅上,戴着十二冕旒的皇帝面色微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王爱卿认为,何人能左相重任呢?”
“回陛下,先骠骑大将军陆毅初为民征战几十载,临死前更助陛下除掉多年心腹——逆贼赫连襄。陆氏族人更是忠君爱国,人才辈出,臣以为,左相可从陆氏官员中选拔,以彰陛下告慰功臣的贤德。”
皇帝声音平静,“那右相呢?”
“另一人,臣举荐户部侍郎裴讷。”
裴讷二字掷地有声,原本只是静默站在一旁的裴讷万万没想到王尚书会提到自己的名字,震惊之余更觉慌张。
不止是他,他的父亲裴千山亦是如此。
赫连彧原本还在诧异为何王尚书会重提设立左相、右相一事,在听到裴讷的名字后,他便不惊讶了。
想起上朝前,隋荣向他提及昨日怀兮曾召王氏入宫,更因前日揽月阁的婢女来报,皇后想念什锦阁的糕点,他以为怀兮只是思念宫外生活,并不适应,想召王氏入宫谈心,因此并未多想。
却没想到,谈的竟是这个心。她便如此希望她提拔裴讷与陈兴文么?
怀兮深知他绝不会提拔陆氏,但王尚书如今依附陆氏,既有此提议,哪怕文武百官再议,绝大多数人也会同意他的提议。
而他作为皇帝,面对百官压力,哪怕不提拔一名陆氏族人为左相,也得同意裴讷为右相一职的提议。
皇帝心中冷笑一声,他的皇后已将这戏台子搭好了,他作为主角,怎能不唱呢?
于是,赫连彧问道,“众爱卿意下如何?”
陈兴文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臣附议。”
在他站出来之后,又有更多的人站了出来,“臣附议。”
……
于是,有大半大臣跪下。
“那便依王爱卿之意,由裴讷任右相一职,至于左相,朕自有主张。”
说罢,不等百官反应,赫连彧起身,隋荣眼疾口快,“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极殿内,百官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是一众官员向裴讷道喜的声音。
太极殿后,赫连彧的脚步有些虚浮。
隋荣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陛下。”
现在,赫连彧能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仅仅是这几步,他的额头上便起了细密的汗珠,左胸处是闷痛一阵高过一阵,他揪住心口处的衮服。
“阿兮,你本不必联合王氏唱这一出的。”
“你想要的,朕都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