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兮无比坦然的接受了赫连彧的死。
她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只是早晚。
揽月阁内,青黛准备着明日早朝时的凤袍,垂帘听政这样的事情,怀兮还是第一次做。
她小产才两日,尚未出小月,便又要阵前搏杀了。
怀兮脸上原本的桃花色淡去了,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嘴唇亦毫无血色。
宫女送来进补的汤药,青黛放下手中的凤袍和凤冠,接过药碗,走到她跟前,“殿下,您身子还这样虚弱,上朝之时,是否可与两位丞相再商议一番。”
怀兮接过药碗,淡声道,“陛下旧疾复发,不理朝政,眼下除了本宫,还有谁能为陛下分忧?”
赫连彧已死,此时此刻躺在未央宫的冰棺内,知情者除却裴讷、陈兴文、隋荣、杜太医和她,便再无它人。
怀兮喝完药,拭去唇上药汁,“后宫嫔妃可有再去未央宫探望陛下?”
“自昨日您传过懿旨后,便再无人敢踏足未央宫了。”
“甚好,陛下的病需要静养,谁若是惊扰了陛下养病,本宫定不轻饶。”
这话似是在对青黛说,可青黛知道,怀兮醉翁之意不在酒。
站在内殿随侍的宫女听到怀兮的话,头垂得更低了。
揽月阁的这位主子,眼下虽是皇后,却更是皇帝。
醴朝自开国以来,何曾有过皇后上朝的先例?而最可怕的是,满朝大臣,竟无一人反对。
一丝疲倦袭上身体,怀兮手撑着头,倦声道,“你们退下吧,本宫要歇了。”
“是,奴婢等告退。”
青黛端起空了的药碗,放下明黄色床帐,“殿下有事可唤奴婢,奴婢在外间守着。”
“嗯。”
帐子内,怀兮的声音夹杂着轻微的啜泣,似云雾般,半真半假的飘来。
青黛在心底叹气,造化弄人,这孩子,偏生就没了。
小腹那处空落落的,怀兮抬手,隔着里衣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个孩子,似乎从未来过一般。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关于这孩子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意识到他的存在。
是从陈兴文那里,得知自己受了赫连襄的欺骗以后。
而在得知自己有孕以后,她还是伙同陆心眉、陆毅初、赫连彧在新婚夜对这孩子的父亲赫连襄下手。
就在三日前,她又从将死的陆心眉那里获知了薛氏一族被灭门的真相。
若不是她惊闻此事,伤心欲绝,又怎会不小心踩到落在地上的佛珠,滑倒以致小产呢。
善恶终有报,一切,上天都已安排好了。
纵然此刻泪如雨下,怀兮还是死死的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而赫连彧,因为她的小产,忧愤交加,致使心悸加重,无药可救而亡。
赫连彧……
脑海中浮现出赫连彧的脸,恍惚间,怀兮忆起他们初见的那天。
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艳阳高照,母亲逝世未满三年,她头一次随长姐进入东宫。
文德太子薨逝后,皇帝未册封太子,是以太子生前妃妾仍居住于东宫,由太子妃管辖。
因着瑶月公主与长姐岁数相仿的缘故,太子妃时常宣长姐入宫。
这一次,太子妃破天荒的叫上了怀兮。
这是怀兮第一次进东宫,更是她第一次入宫。
那年的她,瘦瘦小小,站在红墙环就的夹道上,抬头,眼中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在她迷路哭得正伤心的时候,少年清润的声音响在耳畔,“你是谁家的女娃娃,为何在这里哭?”
那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逗弄着她,让她证明自己是骠骑大将军之女。
“那你怎么证明呢?你只要能证明此事,本殿下便带你去东宫。”
怀兮听罢,找遍浑身上下,也未能找出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可是,她知道一个关于他的小秘密。
“你右手掌心有颗红痣,这是长姐告诉我的。”
少年眸光微闪,他摊开掌心,瞧着那颗红痣,笑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他的离去,却没想到,她的心口还是生出千般万般的不舍与痛楚。
昨晚,裴讷又一次夜探揽月阁。
他说出了所有的安排以后,望着自己,眸光沉沉,带着莫名的哀伤。
“怀兮,陛下为你打算好了一切。”
怀兮的眼睛盯着明黄色锦被上的凤凰,那凤凰的羽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从被子上飞起。
她回给裴讷的,只有十个字,“可惜,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怀兮躺在冷寂的凤榻上,无助的缩成一团,她的手指上戴着赫连彧留下的玉扳指。
她摩挲着玉扳指,感受着他的温度,蓦地,左胸处传来一丝细密的刺痛,仿佛皮下有活物在缓缓蠕动。她猛地攥紧衣襟,冷汗已浸透里衫。
糟糕!
她知道这是什么——当日赫连襄亲手种下的子母连心蛊,母蛊在他体内,子蛊却如毒藤般扎根在她的心脉。
蛊毒的发作只是一瞬间,痛楚骤然爆发。
五脏六腑像被千万只毒蚁啃咬,骨骼关节寸寸发胀,仿佛蛊虫正顺着血脉啃噬她的骨髓。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伏在榻边咳出一口黑血,血珠落地竟嘶嘶蒸腾起紫雾。
子蛊在惩罚她——她不该为死去的赫连彧落泪,她的心上不该出现别的男人。
这是子母连心蛊的效用,赫连襄用这蛊束缚着她,把持着她。
这样霸道的男人,用的蛊竟也这般霸道。
“为什么连为他哀恸都不许……”她蜷缩着颤抖,指甲抠入掌心,却抵不过心口撕裂般的剧痛。
惨白的皮肤下凸起蛛网般的青黑脉络,耳畔似乎轰鸣如雷,怀兮清晰听见自己心脏被虫足刮擦的黏腻声响。剧痛化作两股极端的力量——一半是焚尽脏腑的烈焰,烧得她喉管焦枯;一半是浸透骨髓的冰霜,冻得她指尖凝出霜花。
她嘶哑的惨叫声被扼在喉间,她艰难的撑起身体,想要下床,却狼狈的跌了下来。
“青黛……”
“青黛……”
她竭力的嘶吼着,声音是痛苦的。
外殿的青黛听到她的声音,慌忙赶来,见她倒在地上,一下子扑了过来,“姑娘,姑娘……”
怀兮绝美的脸拧成一团,变得狰狞而又可怖,“解……解药……”
青黛踉跄起身,腿脚酸软,大步走到妆台前,颤抖着手从屉子里拿出玉瓶,打开,倒出一枚红色的药丸。
已等不及取水,她快步走到怀兮身边,跪下,喂她服下药丸。
药丸进肚的那一刻,怀兮紧绷着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去往北疆的路上。
狂风卷着沙砾拍打玄铁车辕,赫连襄闭目摩挲着手中茶盏,忽然心口母蛊一阵灼烧般的躁动。
眉头轻轻皱起,他掐指,算着蛊毒首次发作的时间。
明明时间还未到,为何会这般快……
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倏然睁眼,瞳底泛出蛛网似的赤纹——子蛊在哀鸣,而能引发它如此震颤的,唯有陆怀兮心头思念着的其他男人。
“陆、怀、兮——”他五指猛地收紧,掌中茶盏应声炸裂,瓷片混着鲜血扎入掌心。
坐在他对面的追风骇然抬首,却见主子舔去手背血珠,笑得森然,“加快速度,本王要早日到达北疆,拿回军权。”
他要拿回的,不止是军权,还有那个女人。
陆怀兮,你的心头,竟真的有别的男人。
本王,绝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