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小满。
最后一缕斜阳坠入麦浪时,盈都城城头的赤旗被削去了半幅。
苦菜花在烽烟里簌簌作响,那些沾着麦芒的箭矢正穿透鼓膜。赫连襄的玄甲骑掠过金黄的麦田,马蹄溅起的不是泥土,是禁军银甲碎片混着血珠。桑柘林在燃烧,蚕虫啃食半熟的桑叶,像啃食溃兵断指上最后一层薄茧。
护城河漂着明光铠的残片。
那些晌午还在磨镰的农人,此刻正用豁口的铡刀撬开青砖,把黍种埋进祖祠的影壁深处。
羽箭破空的锐响惊飞了麦雀,却惊不散蒸腾的暑气——它们裹挟着桐油与铁锈的味道,在皇城盘旋成赤金色的旋涡。
更漏滴到酉时二刻,南风送来新麦的焦香。
两万五千禁军被击的溃不成军之际,日落西山。
陆怀兮站在太极殿高高的城楼上,身着一袭白衣,遥望着长安街上四散奔逃的平民。
再过一个时辰,赫连襄的人马便会杀进皇宫。
但在那之前,怀兮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嫔妃的去处。
陈兴文在兵士的簇拥下上了楼,他灰头土脸,满头大汗,面色狼狈而苍白,“殿下,还请殿下速速撤退,敌军快要闯进皇宫了。”
陆怀兮的眼睛淡淡的扫过去,眸子里带着一片荒凉与无奈。
“你为何不听本宫的话,早早带着禁军投降,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明明,她为他留下了一线生机。
陈兴文望着她,眼神坚毅,他怎会不知她用心良苦,可若要他背弃本心,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那是万万不能的。
“殿下,臣誓死不做叛国之人。”
大丈夫当忠君爱国,他连临阵脱逃都做不到,更莫说投敌叛国了。
怀兮无奈叹气,“陈相,青黛还在揽月阁内等着本宫,你先去揽月阁接她吧。”
陈兴文犹豫着,“殿下,那您……”
怀兮似乎想到了什么,打断陈兴文的话,“禅位的圣旨呢?”
陈兴文闻声,自怀间取出怀兮之前给他的那道圣旨,恭敬奉上,“圣旨在此。”
怀兮接过圣旨,波澜不惊道,“本宫会先去未央宫,陛下,还在那里。”
说罢,转身下了城楼。
陈兴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想法,恐她遇到危险,立时便要派几个御林军跟上去。
“你们几个,快去保护殿下。”
“不必了,”怀兮没有回头,只冷声拒绝,“本宫自有保命之法。”
宫人们在四散奔逃,怀兮推开了太极殿的殿门,走了进去,暮色渐起,大殿里寥寥燃着几盏灯。
昏暗的灯光下,高座上的龙椅闪着寒冷的光,怀兮慢慢走上前,将方才自陈兴文那里拿到的禅位圣旨放到了龙椅上。
而后,没有片刻的停留,快步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从太极殿到未央宫,并不远,但这一路,怀兮却走得艰难。
那些平日里见到她毕恭毕敬行礼的太监和宫女,此时都在收拾细软、用尽浑身的力气逃命。
有宫女不小心踩空跌倒在地上,金银细软散了一地,纵然扭伤了脚,她还是艰难的爬了起来,红着眼睛、啜泣着、动作飞快的捡起值钱的东西,一瘸一拐的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怀兮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凡有战乱,受苦受难者,皆为这些平民百姓。
而盈都城的那些自前朝起便在盈都深深扎根的世家贵族,却绝不会受此牵连。
只是这一次,陆氏必定难逃一死。
赫连襄攻破盈都的第一站,便是骠骑将军府。
骠骑将军府外,追风身着银色盔甲,坐在高头大马上,跟在他身后的一队士兵,高举着火把与利剑。
“王爷有令,骠骑将军府内,男女老少,所有活物,一个不留。”
夜风温暖,可追风口中吐出的话,却冰冷刺骨。
只是,一众士兵攻破将军府大门,像饿狼一样铺天盖地的闯进去,将骠骑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发现一人。
“启禀将军,主院无人。”
“启禀将军,依兰苑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启禀将军,香兰苑也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
追风咬着牙,“陆怀兮,好样的!”
陆怀兮,你能护得住骠骑将军府上下所有人,但你未必护得了自己。
主子那想要将陆怀兮粉身碎骨的愤怒尚历历在目,追风现在想起来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想到这女人日后的下场,追风勾唇一笑,心中觉得无比快意,“陆怀兮,这次你准备如何承受主子的愤怒呢?”
皇宫宫门,残余几支禁军队伍还在垂死挣扎。
一袭金色盔甲的赫连襄坐在一匹枣红色汗血宝马上,神情冷冽,黑色的眸子渐渐失去耐心。
越拖一分,他便越恼一分。
“本王本想着留你们一命,没想到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用火攻。”
慕容临也在他身边,听到火攻二字,当即大惊失色,“王爷,皇宫已在眼前,拿下是迟早之事,都是醴朝黎民百姓,何必用火攻呢?”
赫连襄眸光一寒,“闭嘴,照本王说的做!”
慕容临噤了声。
于是,伴随着一个个火球被投上城楼,城楼瞬间起火,禁军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不过一刻钟,城门大开。
赫连襄御马走在最前,看着被攻破的城门,唇角勾起一抹渗人的笑。
“活捉赫连彧、陆怀兮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陆怀兮,你的地狱来了!从此,再无人可庇护你!
未央宫,怀兮将最后一盏灯点起时,胜利的号角声穿破云霄,来到怀兮的耳畔。
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她举着一支蜡烛,推开内殿的门,踏进去的那一刻,内殿冷如冰窖。
内殿正中摆着一座冰棺,棺内,躺着赫连彧的尸首,隋荣看到她进来,毕恭毕敬的行礼,“殿下。”
陆怀兮走到冰棺前,望了一眼棺内的赫连彧,沉声道,“隋公公,时辰到了,是时候送陛下上路了。”
隋荣颔首,“奴才知道了。”
方才的号角声,他也听到了。
怀兮走到床帘旁,举起蜡烛,红色的火焰燃在明黄色的帐子上,火焰瞬间腾起,不过片刻,便已成烈火之势。
“隋公公,要你陪本宫一道葬身火海,委屈你了。”
隋荣笑笑,取下烛盏上的蜡烛,也开始效仿陆怀兮的做法,“不委屈,能与陛下、殿下共死,是奴才的福气。”
他二人手中拿着蜡烛,从内殿到外殿,点燃了所有可以燃烧的绸缎、布匹和帘子。
未央宫内,火光冲天,黑烟汹涌而来,涌入鼻间,她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了。
最先发现未央宫起火的,是慕容临。
燃烧着的火红色的宫殿在夜幕中格外显眼,慕容临辨别着宫殿的位置,确认那是未央宫后,神色慌乱,“王爷,未央宫起火了!”
赫连襄循声望去,双眸微眯,语气里尽是讥讽与不屑。
“本王早说了,赫连彧乃懦弱无能之辈,如今连放火自焚这套也学会了。”
宫人们四散奔逃,有人却逆流而上,往叛军这边来了。
不远处,传来一女子惊慌失措的质问声,“殿下呢,殿下在何处?殿下在何处?”
被抓住的宫女已出现了哭腔,“青黛姑姑……奴婢不曾瞧见殿下。”
青黛又抓住一名宫女,正是方才那名扭伤了脚踝,散落了细软,如今走的极慢的宫女。
“你瞧见殿下了吗?”
“殿下……殿下,”那宫女啜泣着,“殿下方才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
周围的声音是嘈杂混乱,可赫连襄偏生就听到了这一句。
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开了,赫连襄大惊失色,几乎是来不及犹豫,双脚一蹬,驾马便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
那句话,慕容临自然也听到了。
他很快下了命令,“速速随我去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