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为期七日的斋戒祈福很快便要结束了。
第七日午,赫连襄用过寺内僧人送来的斋饭,出了禅房的门,抬头仰望天空。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今个儿天倒是极好的。”
追风知道他话中何意,也知道他在等谁,“陛下,只怕他们是不会来了。”
这场祈福本没必要,醴朝今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并无大灾,可主子还是巴巴的挑了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时间到大相国寺斋戒祈福。
这个中缘由,追风怎会不清楚。
数月前,迷雾谷外,主子出现的时候,身体虚弱,面色苍白,手腕处还缠着厚厚纱布。
他见到自己的第一眼,便是咬牙切齿,“追风,朕与阿兮所受的苦楚,必要始作俑者千百倍奉还。”
而这次,主子来到此处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揪出幕后主使。
可如今祈福即将结束,对方迟迟未有动作。这几日为了钓出那帮人,主子是真没少往后山跑。
赫连襄冷笑一声,“他们若是不来,岂非辜负朕一番心意。”
他思虑片刻,“看来,是时候动用另一颗棋子了。”
追风还未及参透他话中之意,便听得他声音森然,“传令下去,叛党余孽陈兴文,三日后问斩。”
追风一愣,“陛下,若是如此,公主殿下那边恐怕……”
“朕本想留他一条活路,可是他的好兄弟裴讷却不肯给他活路,那便怨不得朕了。”
赫连襄不爽裴讷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碍于怀兮的面子,一直未曾对他下过死手。
可裴讷却次次想要他的性命,这样的人,留不得。
眼下正好趁怀兮在迷雾谷休养,早早解决了他,免留后患。
而对于凝书,他早有安排。
“近日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机,你找一处僻静地方,送凝书过去。”
皇帝的回宫之路要经过那家客栈,御林军已将客栈出入口封的严严实实,不许人随便进出,二楼房间的窗户,更是不能开。
圣驾经过的时候,过往香客皆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客栈二楼,怀兮坐在桌前,左手端起一杯凉透的茶水,茶香拂面,带来的气息浓郁而冰凉。
她知道,他正从楼下经过。
裴讷早已被她劝离,她却仍在此地滞留数日,只是为了再见他最后一面。
脑海中浮现出她醒来后莫不语对她说的话,“世间有人肯如此爱你,倒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
毕竟,她死亡之祸因赫连襄而起,她又因他的血而死而复生。
“我失去意识、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以为我们的纠缠就此便停止了,却没想到,竟还要循环往复下去。”
“我倒是希望,他从未放血救我。”
这样,至少可以落得清净。
莫不语笑着摇头,“感情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怀兮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如今我活了,你可要将我交给他?”
“自然,不交给他,难道还等着他来踏平我这迷雾谷吗?”
怀兮心中其实已有答案,苦笑道,“我不想再回到他身边。”
莫不语想到赫连襄为她割腕时的坚决,和怀兮此时说这句话时的坚决,这么一对比,突然便开始同情起赫连襄,于是,她破天荒的帮他说了句话,“这次,他应当会好好珍惜你。”
毕竟,阴阳潭已再无起死回生的本事。
“你不知,我二人之事,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
见她坚持,莫不语轻叹一口气,无奈道,“那便随你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皇宫都困不住你,我这迷雾谷便更困不住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放她走,不将她交给赫连襄了。
怀兮惊讶于她的爽快,一时有些担忧,“那你呢?他若向你要人,你当如何?”
迷雾谷为皇家所知,已非避世圣地,且莫不语身为谷主,长期封闭于迷雾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行医救人,并非一个有良心的医者所为。
“如今醴朝安定,再无战乱,我欲出谷,带着我的徒儿云游天下,行医救人。”
她肯做出此决定,还有另外一个缘由。
“师父曾言,凡事皆有因果,阴阳潭让人起死回生,有违天理,我接连施救你二人是损阴德之举。若不行医济世,解了这因,日后便会有不好的后果。”
怀兮闻言,心中不觉愧疚,“其实,你可以选择不救我。”
“好了!”
莫不语佯装发怒,拍了下她的肩膀,“已经救了,陆怀兮,你记住,你的命是我救的,日后得好好活着,别让我白费力气,也别让某人的血白流!”
外面御林军的脚步声渐渐小了,怀兮收回思绪,饮一口冷茶,将手中茶杯置于桌上。
而后,快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
一阵风夹着寒意穿过,风卷下树上的黄叶,吹起她的长发,也湿润了她的眼。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明黄色马车,心中百感交集。
阿襄,咱们就此别过吧,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位,我得到我想要的自由,是两全其美之事。
晶莹的泪珠从她脸庞滑下,在空气中划出凄美弧度,她想起了他们两个那个死去的、已经成型的孩子。
是的,凡事皆有因果。
阿襄,她此生为了复仇,毒杀了亲生父亲,设计害死陆心眉,使得瑶月成为身份不明的庶民。
裴讷从一介世家公子沦为隐姓埋名的逃犯,而当初还是翩翩少年郎的陈兴文,如今也锒铛入狱。
陆氏因她放任不管而族灭,李氏、林氏一族因为政斗失败而几乎灭族,甚至连芷兰……
这些人的死是因,而他们的孩子,她和赫连襄的孩子,她想保住的孩子……却胎死腹中。
这焉知不是果呢?
他们都死了,凭什么她却还能和赫连襄开心幸福的活下去呢?
“阿襄,是我做下的因,那么果自然也该由我来承担。”
她仰头,望着山峦上被枫叶染尽的红色,从她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大相国寺金碧辉煌的屋顶。
黄寺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怀兮关上窗户,收拾好行囊,在手腕处戴好了飞针腕带,而后重新戴上那顶斗笠,出了房间,下了楼。
“小二,退房!”
“哎,来喽,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