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新年,宫里张灯结彩,阖宫处在喜悦的气氛中。
大抵唯一不应景之处,便是皇帝的甘露殿。
甘露殿里,皇帝案上的奏折终于在年前减少了一大半,可他整日还是待在殿里,除了用膳出恭,绝不踏出内殿一步。
皇帝心情不佳不是一日两日了,但阖宫上下,满朝文武,无人敢招惹他。
半个月前,有大臣再劝他重启选秀,再纳嫔妃,用的便是黄贵妃承宠日久,不见有孕之名。
朝堂之上,赫连襄神情淡漠,只用朕会酌情考虑此事之言将这位大臣糊弄了过去。
谁料这位大臣下朝后,前脚刚回府,后脚甘露殿太监便来宣旨。
皇帝一旨圣谕,将他贬至岭南做官,并要求他即日启程。
至此,有这位大臣的先例在,再无人敢劝谏皇帝纳妃。
满朝文武心中明镜似的,瑶光殿里的那位黄贵妃不过是皇帝搪塞众臣的幌子罢了。
皇帝心中属意之人为何,他们再清楚不过。
除夕夜,宫内燃起了烟火。
赫连襄合上最后一本奏折,今年之事已完成,只是怀兮不在他身边,终成最大遗憾。
想起一年多以前,他在大相国寺因陈兴文与裴讷之事,对她心生不满,口口声声劝她安分些。如今她倒是真的安分了,他却又不习惯了。
思来想去,她来到他身边,刻意接近他,不过是为着自己的权势复仇而已。
如今大仇得报,她亦无留在他身边的必要。
赫连襄溢出一声冷笑,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无奈与苦涩。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锁,手指在锁上摩挲,那上面刻着的兮字,隐隐藏着些黑色污渍,一看便知他常常拿在手里把玩。
他们二人偷偷摸摸私会了许久,又成亲了一次,第二次成亲也差点完成了。最终留下的信物,也不过是一枚金锁而已。
烟火在空中炸开,火光冲天,映得甘露殿豁然一亮。
赫连襄将金锁收进袖子,起身,准备走到殿外瞧瞧烟火。
“陛下,您今日晚膳还未用,御膳房已在候着了,您可要进些?”
他刚一起身,小太监便静悄悄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
赫连襄摇了摇头,“不必了,今日是除夕,让他们早些回去歇着吧。”
这小太监如今是他的贴身太监,掌着他的衣食起居,他眼睁睁瞧着皇帝近日茶饭不思,人消瘦了一圈,心中焦急无比。
听着皇帝方才让御厨回去歇息的话,料想他心情应是不错,于是踌躇良久,才开口,“陛下近日茶饭不思,可是龙体有恙?可要传太医来瞧一瞧?”
赫连襄出了宫殿,听着小太监的话,摇了摇头,“无碍。”
“嘭”的一声,就在他脚踏出殿门的那一刻,金色烟火在夜空中炸开,映照着黑色的天空,格外美丽。
赫连襄抬眸,那金色烟花似乎变成了怀兮的脸,然而只是一瞬,便消散在空中。
原来,相思也会成疾。
这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上朝的时候想她,用膳的时候想她,夜里入梦,梦中还是她。
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她在何处,却不敢去找她。
寒风凛冽,一丝凉意落在脸颊,幻成水珠。
身侧,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陛下,下雪了,回去吧,别吹了风。”
原来,是下雪了。
赫连襄转身,刚一抬脚,脚下一软,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庆和二年初,一则皇榜张贴在醴朝所有城镇州郡的大街小巷上,皇榜内容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御极天下,夙夜匪懈,以求海晏河清,泽被苍生。然天有不测风云,朕躬近染沉疴,龙体违和,日甚一日。宫中太医,尽皆国手,然穷尽岐黄之术,遍施金方良药,沉疴难起,束手无策。今朕病势垂危,如风中烛火,国本为之动摇,社稷悬于一线。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朕特颁此榜,昭告天下,广求贤能:
凡九州四海之内,通晓医理,身怀绝技者,不拘出身门第,无论僧道隐逸,若能揭此皇榜,入宫诊视,妙手回春,祛朕沉疴,保朕龙体康泰者,朕必以国士待之!
特赐恩典如下:
一、擢升太医院院首,秩正三品,统领天下医官,尊荣无匹;
二、赏赐黄金万两,珠玉锦缎无数,立时兑现;
三、赐膏腴良田千顷,永为世业,福泽子孙。
此乃朕之金口玉言,天地共鉴!朕之性命,关乎国祚;朕之安康,系于黎庶。望天下奇人异士,怀仁心,施妙手,速速揭榜应召。若能挽天倾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解朕倒悬之苦,除朕膏肓之疾,则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与天下,皆感念大恩!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荆州城,皇榜贴出的第二日,荆州刺史王安亲自登上了仁济堂的门。
彼时,怀兮正在给百姓诊病,不知为何,后面排队的患者开始纷纷往后撤,刘掌柜察觉出异常,便让账房去看。
账房还未出医馆的门,便听到一声响亮的笑,“素闻仁济堂陆大夫为华佗在世,本官今日便来瞧瞧,陆大夫到底是何方神圣?”
刘掌柜率先跑去迎接,“原来是王大人。”
怀兮听到此话,并不作声,只提笔写下药方,交给正在看诊的病人,“请拿着这张方子去抓药。”
短暂的寒暄过后,王安走到怀兮对面坐下,他看着眼前蒙着面纱,额头上有大片黑色胎记的女子,不由得怀疑起百姓的传言。
这女子看着年岁不大,怎就有神医之名?莫非是浪得虚名。
怀兮面无表情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位病人,身体何处不适?”
刘掌柜见状,吃了一惊,“陆大夫,王大人不是……”
“哎……”王安抬手止住刘掌柜的话,将手放在脉枕上,“陆大夫,鄙人也不知何处不适,劳烦陆大夫诊一诊。”
陆怀兮端坐案后,素手纤纤,三指轻搭在王安的寸关尺上。
她指尖微凉,神情专注,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的思量。堂内一时寂静,只余下堂外的脚步声。
指下脉搏跳动,她凝神细品,感受着那藏于皮肉筋骨之下的生命之流,指下所感,脉位深沉,需重按方能触及清晰搏动;搏动之力微弱,似有若无,仿佛气力难继;更兼搏动频率迟缓,远不及常人之和缓从容。
尤其在他尺部的位置,这种感觉更为明显,那脉息仿佛冬日里将熄的炭火,微弱而迟滞。
她抬眼,目光落在王安略显虚浮苍白的脸上,复又扫过他即使坐着也微微蜷缩、似乎畏寒的体态。
陆怀兮收回手,声音清泠平静,“看来王大人近来很不安稳,不仅精神大不如前,腰膝也时常酸软发冷,夜间更起夜频繁。”
王安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陆大夫,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您这还没问,只是切了脉,便能知道我所患何疾吗?”
怀兮微微一笑,“腰为肾之府,膝为筋之会,肾阳不足,温煦失职,则腰膝酸冷;肾主水,司二便,肾阳亏虚,气化无权,则夜尿频多;阳气不能温养全身,故畏寒肢冷,精神不振。”
她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在素净的药笺上写下数行娟秀却有力的字迹:熟地黄三钱,山茱萸三钱,山药三钱,炮附子(先煎)一钱半,肉桂(后下)五分,茯苓三钱,泽泻二钱,牡丹皮二钱,盐杜仲三钱,益智仁三钱,砂仁(后下)一钱。
陆怀兮放下笔,将药方轻轻推至王安面前,声音温和却带着医嘱的郑重,“文火久煎,每日一剂,早晚分服。服药期间,务必忌食生冷寒凉之物,注意腰膝保暖,房帏之事亦需暂缓,以养肾气。”
王安面露尴尬,话到此处,他便知自己所患何疾了。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刘掌柜自然也明白了,连忙替王安接过药方,“王大人,小的来安排,您且等着。”
“看来陆大夫果然名不虚传,如今有一国之大事,正需要陆大夫您,不知您可否赏脸?”
国之大事,怀兮听到这四个字,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
“王大人请讲。”
“圣上突发重病,已连着数日不曾上朝了。宫内太医束手无策,现皇榜已发,遍寻天下名医,入宫为陛下治病。”
怀兮闻言,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