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兮离开大相国寺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慕容府。
慕容府,怀兮并不陌生,幼年她常随二哥哥到此处。正院里有棵桂花树,眼下正是开放的好时节。
树下支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怀兮来的时候,慕容临就坐在树下,看着那盘棋,陷入了沉思。
听到动静,慕容临抬起头来,看到面前头戴斗笠的女子,眉目跃上喜悦,“怀兮,真的是你?”
方才门外小厮来报,有一女子自称是主君的旧识,求见主君。
慕容临的旧识不多,女子那便更不多了,只是怀兮失踪日久,怎会到他府上来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见一见,毕竟,若真的是怀兮,他又怎能将她拒之门外?
有风吹过,桂花簌簌而落,落到棋盘上,散发出奇异的芳香。
怀兮未说话,走到他跟前坐下,慕容临看着她的打扮,她头戴一顶斗笠,身上背着包裹,似要远行。
“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你托我弄的药材,我已弄到,正发愁如何给你呢?”
他神色如常,想来赫连襄并未因御花园私会一事迁怒于他,赫连襄起兵,他算是有功之臣,赫连襄终究不敢动他。
“慕容,多谢你的帮助,只是那些药材,我已不需要了。”
现在,她已获得自由。
慕容临有些诧异,“陛下,肯放你离开?”
“慕容,我此番是来拜别你的。只是离开之前,有一事还需要拜托你。”
慕容临知道,若非有事,她不会来找他。
“何事?”
“陈兴文,他如今尚在大狱,日后皇帝会对他如何,我亦无法判断。若是他出事了,请告诉凝书公主,务必想办法劝阻皇帝。”
原来是为了陈兴文,慕容临隐隐有些失望,但既是她所托,他便一定得办到。
只是……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棋盘,“怀兮,你可知这盘棋为何只下了一半?”
怀兮不懂围棋,但知二哥哥一向喜欢与慕容临对弈,心中已猜出大概,“这棋,是二哥哥与你下过的那盘?”
慕容临眼底划过忧伤,“当日羌族来犯,圣旨下来时,他正在与我对弈,当日便随着大将军出征去往前线。如今,这已是一盘残局。”
对于往事,慕容临一直心存愧疚,可当日他亦有无奈,盈都城内还有他的族人,他受制于赫连襄,也知手握兵权的赫连襄此次起事必定成功。
“慕容,当日你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做了最佳选择,若我是你,我也会这般做。”
“二哥哥的死,与你无关。”
怀兮知道他的愧疚,也知他的愧疚毫无意义,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一双命运之手推着他们走到现在,二哥哥之死亦不无辜。
陆氏为了扶持赫连彧上位而杀了薛氏一族种下的因,必然得有子孙后代来承受这个果。
怀兮抬手,将那盘棋局打乱,慕容临想要阻止,却慢了一步。
黑白棋子落于地上,散发出清脆的声响,慕容临不解,“怀兮……”
“慕容,向前看,若真心有愧疚,便做好你的兵部侍郎,为醴朝百姓谋福祉。”
话落,她起身,对着他行礼,“慕容,告辞!”
慕容临还想再问些什么,怀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问,而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慕容府。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寒意,桂花树抖擞了几下枝干,满树桂花簌簌落下,落在他黑色的发丝上。
数月后,秋去冬来,盈都城开始下起了雪。
甘露殿内,静悄悄的,几乎可以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赫连襄伏于案上,右手边是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随侍的太监添上第四杯茶水。
殿内燃烧着红罗炭,所以纵然殿外冰天雪地,殿内依旧温暖如春。
许是太暖了,右手上的伤痕开始隐隐发痒,他心中烦躁,将手中御笔丢在案上,合上还未看完的奏折,端起茶水,浅饮一口,茶水温度却是正好。
他梦寐以求的皇位和权力已然得到,如今却觉得不过如此。
每日不是上朝便是批阅奏折,然后一日三餐,晨起晚睡,如同行尸走肉。
他忽然忘记今天是何日子,“今日是初几?”
“回陛下,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这个日子,赫连襄是熟悉的,他心中泛起惆怅的涟漪,时间过的真快啊,竟已过去一年了吗?
阴阳潭内的池水,不止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本事,更能祛除身上的疤痕。
所以,他的后背处,她刺下的痕迹已经消失。
而她身上,她为他挡箭留下的伤痕也已消失。
他们二人,唯一有关联的,该是那两只同心锁。
阿兮,现在,你在何处同何人做着何事呢?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自由,现在的你,快乐吗?
“陛下,今夜想歇在何处?”
他想了想,“去揽月阁。”
揽月阁,是宫内唯一留有她气息的地方了。
而此时此刻的陆怀兮,远在千里之外的荆州城。
数月前,荆州城一家濒临倒闭的医馆里,来了一名女医,这女子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便使得这家医馆成了荆州生意最好的医馆。
这女子医术之奇,堪称世间之最,她只用十支银针便使得不能行走的病人站了起来,恢复行走之力。
自此,荆州城内所有的疑难杂症病患皆慕名而来。
这女子除了医术高明,另有奇特之处,坐诊时以面纱遮面,不以真容示人。
这女子眉宇间颇为秀气,只是额头处却有着大片黑色胎记,看起来丑陋无比。
是以众人纷纷猜测,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缘由是因为长得太丑之故。
丑归丑,医术却十分了得。
医馆有她坐镇,生意兴隆,而无论多严重的病,她都不收取诊金,只收药费。
很快,荆州城内有位女神医的事情传了出去,有许多人远道而来,只为找她诊病。
荆州城思安街,这条街道原本鲜少人来,如今却满满当当的停着马车,大街上站满了人。
雪下的很大,且天色已晚,但没有人离开,他们不吵不闹,安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人群起了骚动,原是仁济堂内抓药的小伙计出来了,“不好意思,陆大夫今日已接诊三十位病人,劳烦诸位先回去,明日再来此处。”
此前已有人等待多时,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叹息,却没有一人敢说仁济堂的不是。
“好可惜,早知今日早些来了!”
毕竟,不收诊费,只收药费,本来便算是义诊。
忙碌了一天的怀兮在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起身准备收拾脉枕,还未来得及动手,便有一中年男子急忙过来,“陆大夫,您早些回去休息,这些杂事我来,我来!”
此人是医馆当家刘三举,自打怀兮来,他便将怀兮当金主一般供着,唯恐她一个不开心便撒手不干,去了对家医馆。
要知道,如今的荆州城,哪家医馆不想将她这位宝贝挖走。
怀兮也不客气,“那便有劳刘掌柜。”
刘掌柜收好脉枕,赔上笑脸,“陆大夫,雪天路滑,我让鸣达送您回去。”
“不必了,我的住处离医馆并不远,不过三五步距离。”
三五步自然是有些夸张的,但怀兮并不想与刘鸣达同走一路,刘鸣达是刘掌柜的儿子,是仁济堂的少东家。
刘三举此举为何,她怎会不知?
刘掌柜还想再坚持,怀兮却已头也不回的往医馆后院走去,后院有扇门,走出了门,穿过一条小巷右拐,再走几十步,便到了住处。
推开门,房间内极为简陋,一桌一床一柜两凳,便是全部。
今日看诊的病人多,怀兮有些疲倦,她关上门,点燃火折子,点起了蜡烛,然后扯掉了面纱。
面纱摘掉后,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她打来水,准备洗脸。
水有些凉,冰凉的水打在脸上,让她的头脑保持着清醒。
她脸上的胎记是用特殊的药水画上去的,即使用水也清洗不掉。
她这一路过来,悬壶济世,风餐露宿,行医救人并不收银子,只要给一些简单的吃食便可。眼下滞留荆州本非她所愿,但正值冬季,实在不适合再风餐露宿,于是她便先找家医馆安定下来,日后再做打算。
可如今她声名在外,这么多慕名而来的人着实让她有些担忧。
若是有人从盈都城来,认出她的身份该当如何?
但她转念一想,盈都城距离此地数千里,城内医术出神入化者甚多,应当不会有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