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威严肃穆,清晨的风凉如寒冰,吹得人脸生疼。徐言未着鹤氅,在庞雍与常林一左一右的夹制中到了明政殿外。
王瑞安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挺拔的男子鹤立鸡群般立在一众人中间,他转儿女情长与江山大业,何重何轻,头向他看来,视线如寒冰冷峻,王瑞安惊得浑身一个机灵。那不是他干爹吗?怎的这样进了宫?
他想要走过去询问却被徐言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庞雍绕过徐言和常林向他走来,气势汹汹,昂首阔步。
“去通报,就说我和常指挥使抓住了逃跑的徐掌印,回宫复命。”
他声音很大,带着他一贯的狂野,引得殿外的宫人纷纷侧目。
王瑞安绕过他们去看徐言,徐言默不作声地转过头,不做反应,他假装好奇地问道。
“逃跑?”
庞雍回头看了徐言一眼,转头大笑两声。
“你没听错,是逃跑。快去通报吧。”
王瑞安咬了咬牙,推门进去,不到片刻又退了出来,门未关,他退至一旁。
“陛下让你们进去。”
庞雍又转过头朝徐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吧,徐掌印。”
徐言无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撩起衣摆镇定自若地迈了进去。
明政殿内暖日初春,化了徐言身上的寒气,他不抬头,静静地跪在大殿中间听着庞雍慷慨陈词,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常林也不多言,只有皇帝发问的时候才会答上两句,其余的全都交给庞雍发挥。庞雍自然是竭尽全力的抹黑徐言。末了还不忘总结一番。
”陛下,臣认为就是徐言挑衅太子出逃,然后借着这个机会自己也逃出宫去私会情人,他罪大恶极,还请陛下严惩!”
徐言一直不发一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皇帝专注地看着他,思绪一直停留在徐言的那个小情人上。
“徐言,你的小情人,是何人?”
皇帝的声音又苍老了几分钱,沙哑中带着些颤抖,仿若风烛残年的老者。
“告诉朕,是何人?”
徐言不慌不忙地答到。
“不过一个平常女子。”
“平常女子?可是朕识得的那个平常女子?”
徐言停了一息,仔细想了一下道。
“非也,陛下并不识得她。”
皇帝心里也害怕,害怕庞雍口中的那个女子会是自己的女儿。他怎么能接受尊贵无比的太子与一个太监相爱,那是他的女儿,是他费劲心里培养的大梁储君,与一个太监……他在内心祈祷着徐言否定自己,但当徐言真的否定了之后,他内心却并未轻松多少,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此言当真?”
“不敢欺君。”
“呵……”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庞雍和常林都抬起头来看着皇帝,他们不太懂,皇帝为何纠结一个小女人?
皇帝大手一挥,朝庞雍和常林道。
“你们先出去,朕要和徐言单独聊聊。”
庞雍带着疑惑与常林退了出去,在石阶下候着。
“你说陛下做何让我们出来?”
常林目不斜视,淡淡道。
“不知。”
“你就不好奇?”
“不好奇。”
庞雍在心里暗哼一声,觉得无聊,转过头不再理会常林。
……
空旷的大殿内只余两人,上位者阴冷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大殿,方才暖洋洋的大殿在这一刻慢慢冷了下来。
“抬起头来。”
徐言依言抬头,不由一阵唏嘘。不过两月不见,皇帝鬓边的头发全都白了,那张本就疲惫的脸上沟壑丛生,尽管他坐姿挺拔,不苟言笑,但灰白的脸色,消瘦的身体都在告诉众人,他已经累极了,徐言有些不忍,移过视线,听到皇帝沉声问道。
“昭阳呢?”
徐言垂下眼睑,平稳道。
“臣不知。”
上首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紧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不过几息,明黄色的衣摆已经晃进徐言的眼里。
“你知道。朕现在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你,朕的女儿呢?是否就是庞雍发现的那个女子?”
“……”
“她在何处。”
徐言垂首不语,沉默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长长的叹息一声,痛心疾首地问道。
“你们可知,你们在做什么?天下对你们而言就如此没有分量吗?儿女情长与江山大业,何重何轻,你们不知吗?”
徐言跪伏在地面。
“请陛下责罚。”
皇帝蹲下身抓住他的肩膀,他用了很大的力,脸色几乎狰狞,徐言却并未感觉有多痛,他被迫抬起头去看皇帝,皇帝正怒视着他,低吼。
“可你是个太监呀,你就算是喜欢她,也不能如此羞辱她。她是朕的女儿,天之骄女,怎能与一个太监产生感情,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此刻他只是个父亲,挂念女儿的父亲。担心女儿被人诓骗而痛心疾首的父亲,怎能不让人动容。
徐言抬头直视着他的目光,认真道。
“陛下,臣认为蔺王次子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险些跌坐在地上。
“你们,你们是已经决定了吗?昭阳绝不会回宫,对吗?”
“……”
皇帝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未料一个踉跄摔倒了在了地上,徐言匆忙去扶他,还未挨到便被皇帝一把甩开。他对自己厌恶至极,那痛恨又悲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被万人践踏的妓女一般,挨一下,便会万劫不复。
徐言收回手,眼看着他扶着地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睥睨众生的眼神如地狱罗刹,这一刻,他又做回了皇帝。
“既如此,留你也无用了。”
他最后扫了徐言一眼,转身往御案走去。
“常林!”
高亢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摇摇欲坠,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下一刻是否就要倒下去。
徐言跪直身子,等待着帝王的宣判。
常林推门而入,被大殿中肃杀的气氛惊了一瞬,低声喊道。
“陛下。”
皇帝背对着他们二人,仰天闭目,朗声道。
“徐言畏罪潜逃,迷惑太子,罪无可恕。现革去掌印,东厂提督职务,杖五十,关入大牢,三日之内若还未供出太子行踪,斩首示众!”
常林猛地抬头看向皇帝,愕然失色,呆立不动。
久久未听到回应,皇帝睁开眼睛悠悠侧首,深邃的眼眸里透出一丝彻骨的恨意,他开口,声音又冷了几度。
“你没听到?!”
常林回过神来,垂首低语。
“是。”
“东厂提督一职,由你接任。”
经历了方才的震惊,皇帝这句话常林只觉得平常至极,平稳应道。
“臣,遵旨。”
他侧首去看徐言,徐言神色淡淡,直视着正前方御案上的茶盏。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欣然接受,毫无怨念。
常林心里一时感到凄然,曾经恩宠有加,荣耀显赫,千呼万唤的掌印,一遭被帝王厌弃,便是牢狱之灾,生死未知。而他,这个新上任的东厂提督,又能风光几时?
从明政殿出来时,太阳已经悄然爬上了树梢,初春的太阳懒洋洋的,不似夏日那般灿烈,却也能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常林沉着一张脸机械地行走着,身上的寒气竟比更深夜露行走于乡道中更甚。
庞雍看着徐言沉默的背影,又看常林脸色异常,顿感异常,立马追上去问。
“怎么了?陛下怎么说?”
常林感慨道。
“革职入狱,杖刑。”
这话没惊到庞雍,倒是惊到了不远处的王瑞安,疾跑几步,问道。
“什么?革职入狱?”
更残酷的常林还没说,也没必要说,徐言是个聪明人,若他愿意,必定能让自己脱险,翻身再起。
庞雍听完欣喜若狂,只觉得静脉通畅,高兴地绕着徐言边走边笑。
“老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徐言,你的报应!这是你的报应!”
徐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移过视线继续往前走,不理会他。
庞雍笑完之后又记起另一件事情,跑向常林问道。
“那东厂呢?陛下可提过东厂由谁接手?”
常林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会,绕道而行。
庞雍心道才处置了徐言,陛下自当还要考量,也不急于此时,便未再追问。
……
昏暗的牢狱里隐隐传来一阵血腥味,王瑞安抓住门框往前一探,看到徐言正靠墙蜷缩着身子,血迹浸湿了全身,自地面蔓延而来,凌乱的发丝胡乱地粘黏在脸上。
他不由哽咽,何时见过如此狼狈的徐言,那个意气风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的徐掌印,不过一夕之间便成了如今模样。
小狱卒在一旁小声提醒。
“再过一会儿要审问了,公公快些。”
王瑞安震惊地抬起头,怒问。
“才施了刑杖,如何还能继续审问?”
小狱卒被他吼得愣了一下,皱着眉道。
“这是陛下的旨意,您要做什么还是快一点吧。”
说完替他打开了锁,慢慢退了下去。
王瑞安也顾不得其他,赶紧推门进去。
他蹲在地上,轻声唤了声。
“干爹。”
徐言垂着的头微微一抬又快速低下,只含混的嗯了一声。
王瑞安摸了摸脸上的泪痕,拉过徐言就起脱他的衣裳。
“儿子给您上药。”
他不清楚伤势如何,不知怎的碰到了徐言伤口,徐言拧眉闷哼一声,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王瑞安一下便不敢再动了。
“您,您还好吗?”
徐言深吸一口气,道。
“可继续。”
王瑞安借着昏弱的日光褪下上衣,后背乃至臀上早已血肉模糊,泊泊鲜血正从那一片徐徐流出,他将白色的药粉撒上去,徐言忍不住战栗着,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出声,正如方才行刑时,只闻沉闷的刑杖声,未听得一声呼喊。
王瑞安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干爹,您就说了吧,陛下与太子终究是父子,他们不会怎么样的。倒是您,您这般又是为何,陛下此刻是真的动了杀心了,您若强撑着,真的会死的。”
徐言头也没抬,任由他小心地给自己穿上上衣,颤抖着声音道。
“以后莫再来了。”
王瑞安自然知道他此话何意,凑近他道。
“干爹,儿子不会弃你于不顾的,只是儿子也没那个本事救您呀,您得自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让太子先回来,保住您的命,日后再想办法逃出去不就好了吗?”
徐言慢慢闭上了眼睛,王瑞安正欲再言,先前的小狱卒已经悄无声息地跑到了牢房外面。
“公公快走,提审的人来了。”
一般犯人才用了刑怎么也得等上几个时辰再提审,而徐言杖刑不过半个时辰,便急着要审,可见皇帝是怒到了极点。
王瑞安忍不住低唤。
“干爹,救自己!”
“……”
“干爹!”
“公公,您再不走我可就完了。”
王瑞安明白徐言是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提起东西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朝狱卒道。
“多谢,我会记得你今日的恩情,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回报你。只是徐掌印他以前与我有大恩,还望你在允许的情况下去,多加照拂……”
余下的话再听不到,徐言微微一笑,他甚至能想象王瑞安此刻的场景,他肯定还给那个狱卒塞了银票。
只不过他这个银子必然是白花了,现如今还有谁敢跟他有牵连,也就只有他,还敢在这个时候来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