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厅内气氛一滞。
白衍初微微皱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暗示他闭嘴;谷青阳却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回去,目光里透着一丝不忿,似在说:
我偏要蹦哒,你能奈我何?
刚从油纸包里掏蜜饯,正要递给案几旁的陶夭一颗的萧钰,视线落到挑衅的谷青阳身上,白了对方一眼:
“你想吃?想吃我也不给你——”
谷青阳被呛得脸红脖子粗,咬着后槽牙狠狠地道:“你……谁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幼稚!”
萧钰见他恼羞成怒了,更加变本加厉,抛出一颗准确地丢给乌坨帕。
对方如同接暗器一般,接得顺溜,笑眯眯道了声谢。
于是,谷青阳就更生气了,抿着唇别过头去。
而头开了,萧钰可没打算这般轻易的放过他:
“青阳啊!听说朱雀街是你的管辖地,我们的探子有不少,布置在那里。”
她眉梢微挑,语气里透着三分调侃,七分冷意,显然不打算让谷青阳蹦哒完,全身而退。
谷青阳跟不上她的节奏,微微一怔,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白衍初,后者一脸无奈,不忍直视地扶额低头。
“看他没用,我问你呢——”萧钰声音一抬,眼眸如苍穹下的星辰闪烁,清冷凌厉。
“是楼里的产业啊……”他蹙眉,答得有点虚。
虽觉察到对方在挖坑,可偏偏摸不清这坑的深浅,只能先接下话茬。
“可博莱坊的老板似乎不是这么认为的啊!”萧钰故作思索,漫不经心地问,“他姓什么来着?”
“姓康,康冬木——”白衍初低声补充。
二人默契十足,配合得亲密无间。
“喔!突厥人。早先听闻,边城有句谚语专门说突厥人的:达官显贵来,亲爹沙下埋。”
萧钰嘴角一挑,语调陡然婉转悠扬,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前两日,恰巧我跟白衍初路过博莱坊,你猜瞧见谁了?北院大王的亲信。无巧不巧,前几日,慎隐大人又因削藩,在京城里遇袭了。你说,会不会康老板知道些什么呢?”
谷青阳神色微微一怔。面上虽强作镇定,可那一瞬间的眉梢抽动却逃不过萧钰的眼睛。
她莞尔笑了,语气揶揄:
“看你这表情,是不知了。唉……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慎隐大人这些天正在彻查此事,要是真的落到最后被捅穿了,自己家暗线网非但不知情,还有包庇行刺朝廷命官的之嫌。到了圣上那边,我可能替你求情也不管用哟!”
“你……”谷青阳面色骤变,像个调色盘般复杂多变。他完全拿不准萧钰这番话,是真是假。
“我怎么知道的,重要吗?”萧钰要笑不笑;“这么重要的情报,还要我来提醒你。雪堂连自家地盘的事都掌控不了,是不是该换个人管管?要不,我替你安排一个接手的人选?”
见他仍然坐在位置上发愣,萧钰实在忍不了,提醒:
“呵!被人掏家了,傻子!还不着急呢?!”
终于,惊坐起的谷青阳,慌慌张张地朝上首位打盹的楼主一拱手,转身急急遁走。
临了,不忘回头,指着萧钰:“你等我回来……”
萧钰笑眯眯地朝他摆了摆手,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豪言壮语:
“唔!别惦记了,今天的干果蜜饯剩不下的。”
眼看那人气得跺脚,终究拿她没辙。
萧钰总算舒坦些许,方才堵的一口怒气,散了。
待谷青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乌坨帕眨巴着一双好奇的眼,转过头来问:
“阿姊,把他支走,是怕他一会儿妨碍你吗?”
萧钰连眉梢都懒得抬一下,带着几分戏谑,轻描淡写:
“我怕他抢我蜜饯。”
乌坨帕了然一笑,不再多话。
萧钰手中的蜜饯干果吃得七七八八之时,厅外风堂五十六名未有任务在身的兄弟,全数到齐。司徒拓搀扶着“看病寻医”的刘夙,也及时地赶了过来。
“刘叔身体不好,就该多休才是。何必这番折腾?”萧钰一脸关切,语气却带着几分揶揄,边说边招呼道:“快!搬把凳子过来,别让病人站着。”
白衍初听令,立刻“乖巧”的要去挪方才谷青阳坐过的椅子,却被刘夙面无表情地抬手拦下,语气冰冷:
“自己来!我还没病到那份上。”
萧钰笑了笑,侧身轻唤上首位打盹的耶律溟:
“阿耶?阿耶——醒醒!刘堂主来了。”
“唉,哎!”听到熟悉的唤声,耶律溟这才懒洋洋地睁开惺忪睡眼。
一抬头,就瞧见方才谷青阳落座的位置上,已换了人。
“哟!刘长老不是今日请了假,去瞧病的么?怎么了这是……身体可还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他声音里透着关心,边说边自嘲地笑了笑;“哎!你看我,你来了我都不晓得,年纪大了,容易犯困,真是怠慢了,怠慢了!”
刘夙即便知道是对方是做戏,仍旧神色如常,朝他抱拳行礼:
“多谢楼主关心。只是陈年旧伤复发,慢慢调养便好。病已经瞧完了,正要回楼,半路听闻少楼主召集人马,就急忙赶了回来。却不知少楼主召这么多人问话,是为了府经厅的某项任务。”
他边说着,视线转过来投向萧钰,审视的目光中,透出隐隐的冷意:“少楼主怎么突然间开始关心起,月堂府经厅的事情来了?”
刘夙语气试探,眼神中透着警惕,打算先拉一个垫背的。
可惜,乌坨帕没这么好说话,白眼一翻,笑得文雅:
“瞧您这话说的?!我可是跟着少楼主混的。她想查什么,那是我能拦得住的么?!”
“怎么,我没有查看权限吗?”萧钰扬了扬唇角,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话里带着几分针锋相对。
“那怎么能够?!您是少楼主,任何堂口的事情您都可以过问。”刘夙连忙应声,语气虽恭敬,但隐隐带着一丝不甘。
萧钰点了点头,语调一转,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前不久我接到了宫中的密函,彻查灵水镇的蹊跷。诶……我想着前两天,咱们已经安排人过去了,所以命人拿竹简册来瞧瞧,您猜怎么着?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天字头的任务,一个鬼刹都没有!我那个着急啊,想来定是府经厅的人办事不力,正待要提人来问,您身边的罗刹却说,是您安排的!”
萧钰抬眼盯着他,目光幽冷,语气埋怨:“糊涂啊!刘长老——”
刘夙面色一沉,正欲开口解释,却被萧钰抢了话头:
“哎!我知道,肯定是底下的人乐观估测了灵水镇的局势。可这事不能大意啊!所以呢,我才把大家都召集过来。一是问清楚状况,二嘛,自然是要立刻重新安排人手。”
萧钰的话不急不缓,滴水不漏。既点出问题所在,又巧妙地转移了矛盾,将矛头从刘夙直接对准了下属,还顺势把整件事,掌控在自己手中。
刘夙听着,面上变化莫测,却找不到对方话语中的可挑剔之处。再一细品,这话里连他惯用的推脱之辞,都预留好了。
原本对萧钰抢白的不满,这会儿也只能暂时压下,端起一副平和姿态,想看她接下来打算怎么收场。
而萧钰见状,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隐隐透着一丝锋芒。
见刘夙调整了姿态,萧钰心中冷笑,脸上却丝毫不显,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从容,继续说道:
“刘长老,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算小。毕竟灵水镇可是通商要塞。一旦出了岔子,不仅会影响到云梦楼的名声,甚至可能牵连到朝廷的颜面。您说,这是不是咱们云梦楼不可推卸的责任?”
刘夙微微颔首,脸色虽不悦,但并未反驳。他低声道:
“少楼主所言极是,灵水镇的情况确实需要谨慎处理。这次的调配,实际上是有原因的。司徒,你同少楼主解释一下,最近灵水镇发生的情况。”
司徒拓拱手,正要应。却被萧钰一抬手,冷漠地阻止。
她的目光清冷如水,缓缓扫过厅堂门口整齐站立的风堂众人,轻而准确地吐出名字:“苍岚可在?”
“属下在——”
低沉稳重的男音传来,人群当中走出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浓眉大眼、身姿挺拔,稳步踏入厅内,恭敬地朝正首位抱拳行礼,静候指令。
萧钰的目光轻轻从他罗刹护肘上掠过,转而落到府经厅名册上。没有理会刘夙或司徒拓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径直开口,切入任务核心:
“雪堂给过来的情报,定性灵水镇‘瘟疫’事件为玄字号任务。我听闻你手里的人去过一趟,上报要求加派人手。作为罗刹,你确有修订任务量级的权限,将它改为天字等的原因是什么?”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自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苍岚挺直身躯,垂眸抱拳,声音低沉而清晰:
“回少楼主的话,灵水镇先是传出贼寇出没,几名汉人丧命。本该交由官府或城卫军处理,然而随行的女真使团声称,他们驻扎在灵水时,夜里屡次遭遇鬼魅惊扰。”
“官府无奈,将案件转交给我们,要求彻查异象是否属实。雪堂评估后,认为事态单一,初定查探等级为玄字任务,安排了五名侍者前往。”
堂规在此,如若只是彻查,这么安排的确无可挑剔,厅中众人无甚异议,只是默然听着。
萧钰点了点,语气平淡却隐有一丝冷意:
“若确是玄字,刘长老将人撤回,似也无不可。只是……”她微微抬眸,目光如炬,“现场,可有什么异于常理之处?”
苍岚闻言抬头,与萧钰的目光短暂交汇。
她的眼神平静却锋利,透出一种隐秘的压迫感,像是在无声逼问,又似在无言鼓励。
他瞬间明白,这一番问话绝不仅仅是追究某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而是要借此掀开一场暗藏已久的角力。
苍岚犹豫了。
他清楚自己若实言应对,势必将矛盾直指刘夙。
而风堂向来由刘堂主一手打理,自己这番表态,今后不太可能再维持中立,要不要向少楼主靠拢,已经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
时间仿佛凝滞。
萧钰似乎看透了他的犹豫,依然神色如常,不催不急,唯有目光冷静得令人心悸,像是在耐心等待,又像是在逼迫他做出选择,站对“阵营”。
片刻后,苍岚将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禀楼主,少楼主。在灵水镇查探时,我们发现一具女尸。死状怪异,非常人所为。我方判断其潜在威胁远超玄字,因此才提高任务等级为天等。但……”他的语气顿了顿,眉宇间透出几分隐忍,
“刘长老认为,此事若上报朝廷,很可能引发骚动,不欲扩大事端,这才……”
“苍岚!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刘夙怒喝打断,厉声道:“哪来的女尸?尸体呢?证据呢?”
一声怒斥,想要以威势压制一切,但在萧钰眼中,这却是最好的信号。
苍岚被他吼得一愣,下意识地抬眼偷瞄萧钰。
对方此时也在望着他,无声的告诫:开弓没有回头箭。
刘夙的“雷霆之怒”根本未能撼动萧钰半分。
她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过去,而是平静地开口,鼓励苍岚:
“继续说——”
苍岚深吸一口气,语气虽低,却透着坚定:
“尸体……尸体在我们发现后,不到半注香,自燃,焚灭殆尽了,现场没能留下痕迹。”
萧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转向刘夙,微笑着表示理解:
“也就是说,没有证据,也就没有办法呈报。所以刘长老才决定撤人回来的……”
忽而,话锋一转:
“不过,这听起来,倒是和女真使团沙漠失踪时的情况颇为相似呢。难道……是有人故意掩盖了什么?不至于吧?但若是疏漏或者误判呢?”
一句话,宛如投石入湖,厅堂内的气氛顿时波动起来。
掩盖、疏漏、误判;三选一。孰重孰轻,刘夙自然掂量得出轻重。
他赶忙上前,拱手急声辩解:
“少楼主,您千万别听他信口胡说。我怎么可能是为了掩盖证据?!他们只凭一张嘴,无凭无据地说什么’女尸自燃’;如何判断真伪?这些话多半是听信了周围百姓的谣传,蓄意制造恐慌。”
推脱掉“掩盖”,将“误判”丢给责任方;最后也不承认“疏漏”。刘夙打了一手好牌。
苍岚闻言眉头紧锁,不卑不亢地回应:
“女尸已经成灰,自是无法留下证据。然而属下当时请命继续深入灵水镇查探,却……被驳回了。”
“哦?”萧钰闻言,兴致愈浓,眼眸微微一亮,悠然问道:
“刘长老,那为何要驳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