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往南的二十里是青岚州下属的清溪县,城内繁华热闹,比武清县还看不出战事的影响。
岳鹰混在进城的人群里,特意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书坊,拿出那个方牌问道:“你可见过这个?”
店家拿出一个厚厚的玳瑁看了半天,哼声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原来只是个镀金的俗物,还面有磨损。若想用这个换书,本店概不接收。”
岳鹰收回令牌,说:“那便好说了。若是我想将这些字印上五百份,你们办还是不办?”
店家接过去,又拿出玳瑁照了一遍,道:“姑娘,这上面可是很有些诛心之语啊!”
岳鹰观察着他的神色,将那张纸从他手里拿回来,和一锭银子一起拍在桌子上,说:“能印还是不能印?”
“照我看,不如添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印成话本子,若是我找圣手写了,说不准还能大卖呢。像你这般印出来,非但连纸张钱都赚不回来,说不准还要闯祸的。”
“你不说,我不说,哪个知道?这些,我明日就要。至于话本子什么的,”岳鹰又拍了一锭银子上去,“就看你这次的表现了。”
“这些字虽不多,但连夜治版,总归是仓促了些……”
岳鹰作势把两碇银子往回收,店家“咳”了一声,肃然道:“仓促是仓促,但满城书坊你去问问,哪有小可做不到的?
只是,有些话要说在头里,本人一向最厌烦那些荼毒文字之人,把关甚严,用语粗俗的地方,还是要改的。”
岳鹰笑了一下说:“要改便改,但若是原意变了,我是不认的。”店家看着她大步流星地出门,急忙把两锭银子收进怀里,又拿着那张纸左右端详,嘿嘿笑了起来。
这天,当第一缕阳光斜照在街道中央时,绸缎铺负责开门的活计捡到了一页印的板板正正的麻纸,磕磕绊绊读道:
“忆昔国仇家恨,刻骨铭心。泱泱忠良之士,愤先帝蒙尘,奋余烈以卫宗庙,欲护黔首于水火。然白驹过隙,二百余载已去。世道渐安,农桑有序,商贾繁荣,稚子朗朗读书声遍于乡野,此皆先辈夙愿得彰之象也。
今却有奸佞之徒,假遗脉之名,行豺狼虎豹之事。戕害同门如刈草芥,驱役部众若使犬羊,更纵疫毒、扰民生,以一己私怨,置天下苍生于倒悬。其心可诛,其行可憎!
刀兵既息,岁月静好,何苦再陷不义之争?莫为虚妄执念蔽目,莫被豺狼奸计惑心。愿我等同弃前嫌,安守本分,同为洛朝赤子,共护这人间烟火。”
“我呸!又是哪个酸儒在卖弄,这到底在说什么啊!”他直接把字纸团成一团攒进道旁的臭水沟里。
隔壁店铺里,有的字纸不等拾起就被人踩进泥里,也有人捡起来看了,哈哈大笑。总体来说,这次大规模的发放坊单,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没有在街面上激起半点浪花。
与此同时,城外树林里,岳鹰爬上一棵大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才有功夫展开字纸查看,刚看了一行,她就禁不住大骂出声:“什么拗口的破烂玩意儿,我这两碇银子算是白花了!”
沮丧了一个时辰后,岳鹰决定还是去书坊一趟。印不印话本子且不说,再往南去,就会经过州府,关节凭证是不得不备着了。
找一个能冒险的书坊不易,更重要的是,很多事还要从头说一遍,实在过于麻烦。只是这一次,一定要盯着他印好了再说。
岳鹰一路提醒着自己,不要轻信那个连字儿都看不清的老头,然而那老头儿一听见她的埋怨,立马吹胡子瞪眼:“你可以说我生意不好,印刷的字迹不清,若是嘲笑我的文采,就是白长这双大眼睛了!”
他提起笔,洋洋洒洒又重写了一篇文章,自我陶醉地读了一遍,问岳鹰道:“这篇如何?”
岳鹰茫然道:“有区别吗?”
店家更生气了:“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若非看不上那些仁义道德,如今早已是举人老爷,你凭什么说我写得不好?”
“我……那个,店家,你不必太过自责。我现在只想再制一个通关凭证,那个价格好说……”
“你等等!”岳鹰银子掏了一半被他喝住,“我今儿个必让你心服口服!”
太阳光从南至北,书案下的废纸成堆,岳鹰打了个哈欠,勉强笑道:“店家,你这次写的太好了,我很满意,能帮我做一个凭证了吗?”
“你笑了,你笑不对啊!这分明还是敷衍嘛!不行,我还要再写一篇!”
“好了!店家啊,您能不能别让我看了?我就问那个凭证能不能做!”岳鹰愤然抓了抓头顶,又捶了捶桌子说,“我的事儿多着呢,您这执拗脾气可真是要人命啊!”
店家拿着玳瑁对着岳鹰照了照,叹道:“我说你怎的看不见,原来是不曾掌灯。”他匆匆起身把油灯燃了,探出头查看了一圈,关了店门对岳鹰说,“不就是个凭证吗?这城中没有比我更会做的了。”
他一番写写画画,拿过来一瞧,从字体到公章,还真是一模一样。岳鹰惊讶不已,连连拱手道:“我今儿个真遇到大才了,您这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
“好说好说,平日里我也不经常做的。姑娘,你现在能再看看我写的文章了吗?”店家眼巴巴地看着她。
岳鹰刚要拒绝,他砰一声拍在桌子上说:“若是不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非但这凭证不给,我还要去官府告发你。就说你……祸心可诛,不识抬举!”
“大叔,您到底要怎样啊!我都说了您写的好还不行吗?”
“你说好,好在哪里?举个例子来说说。”
岳鹰从地上随意捡了一张,装出无比真诚的模样说:“呐,这个‘农桑有序,商贾繁荣’就写的很好,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连我这等不识多少字的就能读明白。”
店家叹了口气道:“终究是个俗人罢了。你要那通俗易懂的,我给你再写一版就行,和这个凭证一起,你再给十两银子就是。只一点,写话本子的事儿你得依我。”
“您这是什么意思?”眼见他又要暴起,岳鹰立马挥手制止,“好好好,我相信您,相信您文采斐然。这是定金,您随意随意。”
店家傲然收下银子,把通关凭证交到她手里,嘱咐道:“坊单后日来取,不见不散。”
岳鹰抓过凭证,飞一般离开了书坊。
店家捋了捋胡须,眼角的笑纹散去,快步返回院子,往南放飞了一只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