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魂谷的夜风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沈七踏在温热松脆的灰烬上,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眼前一片死寂的漆黑,曾经漫山遍野摇曳的腐骨草,只剩下零星几株焦黑的残骸,孤零零戳在月光下,如同大地被灼烧后留下的丑陋伤疤。
寒潭死里逃生的冰冷尚未从骨髓里完全褪去,眼前这被彻底焚毁的生机断绝之地,又添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苏映雪的冰雕沉重地靠在他身侧,寒气透过布帛,冰冷刺骨。
“老天爷…”钱多多圆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捻起一撮焦土,又任由它从指缝簌簌落下,“全完了!烧得真他娘的干净!连根须都没剩下!”
他猛地捶地,激起一片黑灰,“哪个天杀的干的?这腐骨草是虚灵散主药啊!没了它,沈七你…”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谁都明白——沈七的命,悬在虚灵散上。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冰冷的瓷瓶,那是从寒潭底铁釜旁捞起的最后一瓶虚灵散粗坯,浑浊不堪,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腥气。
楚灵犀水蓝的劲装上已沾满黑灰,她一言不发,半跪在地,指尖飞快地在地面翻检。犀角吊坠悬在她胸前,散发出微弱的乳白光晕,扫过焦土。吊坠的温度比平日更低,仿佛也感知到了此地的绝望。
“不对,”她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看透虚妄的锐利,“火不是自然烧起来的。看这蔓延的纹路,像条盘踞的火蟒,由外向内收紧,最后在谷心爆开。这是‘炎锁焚天阵’,天机阁清场灭迹的招牌把戏!”她指尖划过地面一道蜿蜒扭曲的焦痕,那痕迹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琉璃化,“只有晶石催动的灵火,才有这种熔金蚀石的温度。”
沈七右眼传来熟悉的灼痛,视野边缘泛起血丝。他强行催动异瞳“破妄”之力,灰琉璃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眼前焦黑的景象骤然褪色、扭曲,时间仿佛被短暂地拨回。他看到扭曲的烈焰之蛇贴着地面疯狂游走,所过之处,那些散发着幽蓝光泽的腐骨草瞬间枯萎、碳化,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草木燃烧的气味,而是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焦糖气息——那是晶粉在高温下融化的味道!火焰的核心,几道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闪动,其中一个,腰间似乎悬挂着某种惨白色的管状物。
幻象破碎,沈七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半步,鬓角几缕未干的血迹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按住刺痛的右眼,寒潭底那口喷吐毒浆的铁釜、杜三娘腰间的惨白骨笛、还有眼前这焚尽生机的焦土…碎片在脑中碰撞。归墟海眼…骨笛引路…淬毒坊…沈墨的毒网一环扣着一环。
“有东西!”楚灵犀突然低喝,手中破禁符箓疾射而出,精准地钉在谷心一堆隆起的、尚有余温的焦炭上。符箓青光大盛,炭堆“嗤嗤”作响,表面凝结出一层白霜。那符箓上流转的破禁符文,依稀残留着楚灵犀生前独有的、细微的笔触习惯——那是她留给沈七最后的印记之一。
钱多多像只灵活的胖狸猫扑过去,也顾不上烫,双手奋力扒开那些冻结的焦块。焦炭下,赫然压着一本边缘卷曲、大半已化为黑灰的册子。他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浮灰,露出封面一角焦糊的字迹——《天机阁丙字库·灵材采买实录》。
“找到了!”钱多多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肥厚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抖。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极轻地翻开那勉强粘连在一起的、一碰即碎的焦黄纸页。
沈七和楚灵犀立刻围拢过来。借着犀角吊坠的微光,勉强能辨认出上面用朱砂墨汁记录的条目:
“天启历,七百三十四年,冬月十七。
购自南疆鬼哭岭药农:
腐骨草,千斤整。
交割地点:赤阳州‘淬毒坊’丙字三号库。
经手:癸亥七。”
字迹到此,后面几页已彻底焚毁,只留下丑陋的焦洞。钱多多的手指却停在最后一页残存的纸角上。那里并非采购记录,而是用截然不同的墨色,添了一行小字批注。那字迹瘦长,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倾斜,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冰冷的算计:
> “虚灵散替代毒方‘噬魂引’主材已齐。此物妙极,不损根基,专蚀心防,诱发心魔于无形。沈七药石,可尽断矣。”
空气仿佛凝固了。葬魂谷死寂的风声里,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沈七怀中的犀角吊坠,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彻骨悲凉的意念波动,如同涟漪般扫过他的心湖——那是楚灵犀残魂的悲鸣,对这恶毒算计的控诉!
钱多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噬魂引?替代毒方?他们…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后手!断了虚灵散的根,就逼你用这鬼东西!这他娘的是要杀人诛心啊!”他猛地想起杜三娘在寒潭底绝望的话语,淬毒坊…那口熬炼无数毒物的铁釜…原来早就为沈七备好了这碗“噬魂引”的断魂汤!
楚灵犀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那行倾斜的批注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的符囊上敲击,发出细微的哒哒声。这节奏,是她生前思考难题时的习惯。“这字…这字…”她眉头紧锁,似乎在记忆深处翻找着什么。寒潭铁釜内壁上,沈墨批注淬毒配方的那行字——尾锋凌厉如刀尖般微微上挑!每一笔都透着冷酷与掌控!——与眼前账本上这行批注的字迹,在她脑中瞬间重叠!不是相似,是同一只手!
沈七没有说话。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行冰冷的批注。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纸面的刹那,他猛地停住。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并非来自右眼,而是来自记忆深处!
第四卷开头,太子萧承胤的琉璃塔观星宴上,屏风后的星图屏风。沈墨书房里,那悬浮于血池之上的天机罗盘底座镌刻的阵图。还有…洛九霄残魂在祭坛上挣扎攻击时,无意间显露的、压在祭坛石板下的半张残破阵图!
三幅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电般交叠、重合。那些繁复诡谲的阵纹走向,那核心符文收笔时特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的倾斜角度…与眼前账本上这行批注的字迹,如出一辙!
“沈墨。”沈七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在死寂的焦谷中砸下两个冰冷的字眼。不是猜测,是笃定。天机阁主的手,亲自在这催命的账本上,写下了对他命运的最终判决。
寒意瞬间攫住了钱多多,他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阁…阁主?他…他亲自批示这个?”他想起杜三娘提到沈墨亲自改良“蚀神粉”时的绝望,一股更深的恐惧攥住了他。被这样的毒蛇盯上,沈七还有活路吗?
“亲自批示如何用毒更干净地弄死我。”沈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那笑容映着焦土残骸,显得格外森然,“天机阁的‘恩赐’,向来喜欢披着救命的外衣。”他目光转向楚灵犀,“赤阳州,‘淬毒坊’…这就是他们熬制毒药的地方?那口铁釜,熬的就是这‘噬魂引’?”
楚灵犀点头,水蓝的衣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对,淬毒坊。天机阁在赤阳州最阴湿肮脏的角落,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材料’。杜三娘就是他们放在那里的毒蛇!噬魂引…好一个噬魂引!”她指着账本上那行批注,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们把毒做成钩子,挂在虚灵散的线上,就等着你这条‘鱼’毒发时,不顾一切地去咬钩!那淬毒坊,现在就是沈墨为你准备的毒瓮!”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一种看透阴谋的凛冽:“沈七,淬毒坊现在就是龙潭虎穴!他们烧了草,断了你的路,就是为了逼你…自投罗网!等你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解药’噬魂引!等你踏进那口熬炼了无数毒物的铁釜旁!”
焦糊味在夜风中盘旋不散,如同看不见的毒瘴。沈七的目光掠过钱多多手中那本如同诅咒般的焦黑账册,又投向远方赤阳州那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方向。淬毒坊…噬魂引…沈墨冰冷的字迹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替代毒方已经流出,天机阁张开的毒网,正等着他这条被逼到绝路的鱼。
他缓缓站直身体,右眼深处那缕淡金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这片被彻底焚毁、断绝生机的焦土,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苏映雪冰封的面容,那霜月蚕丝的剑穗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轻轻抚过腰间冰冷的犀角吊坠,那里残留着楚灵犀最后的一丝牵挂。
沈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穿透葬魂谷的死寂:
“网破了,死的未必是鱼。钩子再毒,也要看咬钩的是谁。去赤阳州。这‘噬魂引’的毒瓮,我亲自去掀了它。”
夜风卷起焦黑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黑暗深处。赤阳州的方向,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