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陈万辉的办公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洛莉包裹其中,让她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铅块,沉重而滞涩。窗外风暴初歇,残云如灰烬般铺展在天际,远处海面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光泽;室内却比暴风雨更令人压抑,连墙上的挂钟也似乎停止了摆动,唯余下心跳在耳膜中轰鸣,如同战鼓擂动于深渊之下。
那份薄薄的文件躺在桌面上,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在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斜光中泛着冷白,像一片来自坟墓的雪。它本轻若无物,此刻却重如山岳,压得洛莉肩胛骨生疼,指尖触到桌面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细微的震颤,仿佛整座建筑都在与她一同承受这份真相的重量。
“全部真相?”陈万辉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优雅地端起桌上的茶杯。瓷与托盘相碰,发出一声清越的轻响,袅袅热气升腾而起,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那茶香带着陈年普洱的沉郁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钻进鼻腔,竟让洛莉心头一紧,像是某种记忆被悄然唤醒。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打磨的兵器,看它是否足够坚韧,能承受住接下来的千锤百炼。“真相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商品,洛莉。它会灼伤你的灵魂,碾碎你的认知,甚至……吞噬你的未来。你确定,你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洛莉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黏腻地贴在裙角布料上。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瞳孔深处燃着一簇幽蓝的火,像是从冰层下透出的星光。
那些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冰冷的金属墙壁反射着惨白灯光,模糊的孩童身影蜷缩在玻璃舱内,绝望的哭泣与压抑的呼吸交织成梦魇的低语——都在此刻化为了她力量的源泉。她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她是在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就是最大的代价。”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说得好。”陈万辉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仿佛是某个仪式的开端。那声响在寂静中荡开涟漪,连窗帘都似乎轻轻一颤。
他不再试探,而是将身体前倾,十指交叉置于桌面,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锁定在洛莉的脸上。
“那么,就从‘神格’开始吧。”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你以为‘神格’是什么?某种先进的能量核心?或者是一个被神化的超级计算机?”他顿了顿,视线穿透她的眼眸,仿佛要掘出她心底最隐秘的回响,“还是说……你早已察觉到了它的‘心跳’?”
洛莉心头猛然一震——那一瞬,她确信自己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听见某种低频脉动自地底传来,像是大地的心跳,又似星体的呼吸。设备启动时的嗡鸣总让她太阳穴刺痛,而某些数据流闪过屏幕的刹那,她的神经竟会产生共鸣般的震颤。
“不,”陈万辉继续道,语气愈发低沉,“那些都只是世界政府放出的烟幕弹。”
“‘神格’,是活的。”
洛莉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头干涩发紧,像被无形之手扼住,连吞咽都成了酷刑。她感到一股寒意自尾椎窜上脊背,指尖冰凉,仿佛血液瞬间凝固。
“没错。”陈万辉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追忆某个古老的传说,“在旧时代终结之前,人类捕获了一个……姑且称之为‘星辰之子’的存在。它没有实体,却拥有影响现实、扭曲物理法则的伟力。世界政府的先驱者们,用尽了一个时代的智慧和资源,为它打造了一座牢笼,一个名为‘天枢系统’的终极枷锁。而这个被囚禁的伟大意识,就是他们对外宣称的‘神格’。”
洛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板仿佛化作流沙。她扶住椅背,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冷质感,才勉强稳住身形。她们不是某个机器的零件,而是看守一个……神的狱卒?
“世界政府妄图驾驭这份不属于人类的力量,”陈万辉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但‘神格’的意识太过庞大,它的每一次思想波动,都可能引发一场能量海啸,足以撕裂整个系统。为了稳定这头被囚禁的巨兽,他们想到了一个恶毒的办法——分流。”
他伸出五根手指,动作缓慢而庄重,宛如举行一场献祭仪式。
“他们的大脑在发育初期就被编码了‘神格’的共振频率——就像把一颗种子种进土壤,它会长成什么模样,早已注定。可谁也没想到,这颗种子竟开出了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花。”
“五个婴儿,精神力特殊,与‘神格’频率最为接近。通过基因编辑与神经接口的双重改造,你们的灵魂被强行链接,成为承载并分担其意识流的活体通道。你们,就是维持那座牢笼稳定的节点。”
“这不是简单的并列分流,而是一种共生共振态。”他补充道,声音低沉如雷鸣前的闷响,“五个容器构成闭环反馈网络。任何一个断裂,都会引发连锁震荡——就像一根琴弦断了,整架钢琴的音准都会崩塌。”
“这……就是‘五容器计划’?”洛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正是。”陈万辉点头,“但是,世界政府低估了人类灵魂的韧性,也高估了自己控制一切的傲慢。他们想要的是五个没有自我、绝对服从的工具,但你们……却诞生了独立的意志。”
他看着洛莉,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赞许:“你们的存在,对于那个精密而冷酷的系统而言,是无法容忍的‘错误数据’。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失控’。所以,你们被判定为——失败品。”
失败品……
这个词像一根毒刺,再次狠狠扎进洛莉的心脏。皮肤之下仿佛有电流窜动,痛楚直抵神经末梢。但这一次,伴随而来的不再是迷茫和恐惧,而是一种滔天的怒火——炽热、滚烫,烧尽了所有怯懦。
她的童年,她们的人生,她们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仅仅是因为她们不愿放弃自我,不愿成为一个真正的、没有灵魂的容器!
“那……另外四个人呢?”洛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些与她命运相连的身影,究竟身在何方。
陈万辉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井然有序的海军基地。晨光洒在他肩头,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剪影。
“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了。”他缓缓说道,“世界政府为了掩盖这次‘失败’,对你们五人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
“代号‘刻耳柏洛斯’的容器……”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在一次所谓的‘事故’中被宣布死亡。”
“事故?”洛莉猛地抬头,“什么样的事故?他……真的死了吗?”
陈万辉沉默片刻:“官方记录如此。但他死亡的那一刻,整个天枢系统的监控数据出现了长达七秒的静默——那是‘神格’第一次集体悲鸣。”
洛莉心头一震。原来……他还曾被感知过。
“第二个,代号‘普罗米修斯’。”陈万辉继续道,“记忆清除,身份重置。如今已是高层信任的执行官。”
“他亲手维护囚禁我们的秩序?”洛莉冷笑,声音里泛起铁锈般的苦涩,“那他岂不是……帮凶?”
“不。”陈万辉摇头,“他是受害者中最深的囚徒——至少你还记得痛苦,而他连枷锁都看不见。”
“第三个,代号‘代达罗斯’。”他的语气微沉,“他在清除行动前侥幸逃脱,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成了一名纵横四海的大海贼,也有人说他加入了某个神秘的革命组织,成为了世界政府最头疼的幽灵。”
洛莉闭上眼,耳边仿佛响起金属门开启的吱呀声,还有某个雨夜里,泥泞中奔跑的脚步声。
“而最后一个,代号‘赫尔墨斯’……”陈万辉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洛莉身上,“他的下落,无人知晓。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去了一样,连我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死亡,背叛,流亡,失踪……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洛莉的灵魂深处。她感到胸口起伏剧烈,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仿佛肺叶被火焰舔舐。那些模糊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瞬间变得清晰,他们不再是符号,而是和她一样,背负着同样命运的、活生生的人。
“所以……”她的声音沙哑,“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求生?”
陈万辉微微颔首:“生存的方式不同,但枷锁从未消失。”
“重启程序……又是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抓住那个最关键的词。
“裂痕出现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海平面上升起的晨曦,“一个节点的消亡,打破了五重共振的平衡。系统正在自我修复——要么回收所有失控单元,要么彻底清除,重新制造新的容器。”
他转身,眼神如刀锋般锐利:
“无论哪种结局,你们四个……都只剩下倒计时。”
办公室陷入沉默。
洛莉低头看着那份文件,纸页上的字迹仿佛在燃烧,烫得她视线模糊。指尖抚过纸面,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像在触摸一段段被掩埋的历史。
——逃?躲?藏?
多少年了?她在阴影里爬行,在谎言中喘息,每一次回头都怕看见追兵的影子。可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她依然是那个被标号的“失败品”。
而现在,有人递给她一把钥匙。
也许通向自由,也许通向更深的地狱。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不想再跑了。
终于,她抬起头,眼中燃起久违的火焰。
她伸手,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了那枚冰冷的金属徽章。
利剑与天平的图案压进掌心,棱角分明,像是一枚烙印,也像是一份誓约。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却又在血脉中点燃了另一种温度——决意的火焰。
然后,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凛冽如刀锋般的笑容。
“我的舰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