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三年的春风裹挟着玉屑般的杨花掠过朱雀大街,教坊司的梧桐叶影里传来断续的琵琶声。十七岁的李三郎蹲在廊下替乐师们修补琴弦,腕间红绳系着的半枚铜钱突然发烫,那是他记事起便挂在身上的唯一信物。
\"三郎!\"杂役老张头的破锣嗓子惊飞了檐下雀儿,\"快去西院,贵妃娘娘的琵琶弦断了!\"
穿过九曲回廊时,三郎的布靴碾碎了几片海棠花瓣。西院紫藤架下站着七八个穿月白襕衫的乐工,中间那柄镶嵌着南海明珠的紫檀木琵琶正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首席乐师张玄珪正用薄绢擦拭琴身,抬头看见三郎便皱起眉头:\"怎么才来?\"
三郎慌忙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奴婢这就取工具。\"他转身时瞥见廊柱上新贴的黄纸符咒,墨迹未干的\"镇\"字符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当三郎的手指触到琵琶弦的刹那,胸前铜钱突然剧烈震颤。紫檀木上深浅不一的断纹竟似活物般游动,他分明看见弦轴处渗出暗红血珠。乐工们惊呼后退,张玄珪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且慢!\"
老乐师浑浊的眼珠倒映着三郎腕间铜钱:\"这纹路...你从何处得来?\"不等回答便拽着他冲进内室,从檀木箱底翻出泛黄的《霓裳谱》。\"开元三年新丰市进献的龟甲纹琵琶,七根冰弦需用昆仑雪水浸润七日。\"张玄珪的手指在琴背的蟠螭纹上摩挲,\"当年杨贵妃初学此曲,曾有乐师暴毙于调音阁。\"
窗外忽起大风,三更梆子响过许久,三郎仍在烛火通明的调音阁里忙碌。青铜冰鉴里的雪水泛着幽蓝,浸透琵琶弦的刹那,阁楼梁柱竟渗出缕缕血丝。他握紧银凿的手突然刺痛,低头竟见木纹化作青面獠牙的鬼魅。
\"停下!\"张玄珪撞开阁门时,正看见三郎手中的凿子即将戳破龙池处的云纹。\"此琴饮过三百人血,你可知当年乐正黄肠断于此?\"老乐师颤抖着指向琴背隐约可见的小字,\"龟甲纹实为百鬼夜行图,每断一根弦...\"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清脆的琵琶声。那声音像是有人用冰锥划过琉璃瓦,穿透厚重的宫墙直刺耳膜。三郎腕间铜钱突然迸发出刺目光芒,他不受控制地拨动琴弦,冰弦震颤声中竟夹杂着女子啜泣。
阁楼地面骤然塌陷,三郎坠入漆黑地宫时摸到潮湿的石壁。数百支白蜡烛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明明灭灭,照见无数枯骨堆砌成环形。当他摸到石案上的玉笛,笛孔里赫然插着支断箭,箭杆上缠绕的绢帛字迹依稀可辨:\"开元二十三年仲夏,杀梨园乐师李氏满门\"。
地宫深处传来铁链拖曳声,三郎转身撞进一人怀中。那人腰间玉佩与铜钱共鸣的刹那,他看清对方眉目竟与铜镜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吾乃天宝年间梨园判官李龟年。\"男子将染血的曲谱塞进他手中,\"速带《雨霖铃》残卷离开,杨国忠已派死士...\"
地宫顶部传来瓦片碎裂声,数十道黑影如夜枭般俯冲而下。李龟年的广袖拂过石壁暗格,整面岩壁突然翻转露出密道。三郎在跌撞中抓住半截断弦,血腥味弥漫间,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琵琶声——正是方才地宫中响起的《雨霖铃》。
当三郎抱着琵琶冲出调音阁时,晨曦正穿透大明宫含元殿的鸱吻。丹凤门前肃立着羽林卫,为首的中年人抚着长须微笑:\"李乐师果然技艺超群,杨娘娘特命咱家送你蜀锦十匹。\"他身后的宦官捧着鎏金匣子,匣盖开启的瞬间,三郎看见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三根冰弦。
回到陋室时,老张头正往灶膛里丢符纸。\"昨夜西院井水泛红,乐工们说听见鬼哭。\"老人往三郎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快把那怪琵琶烧了,我亲眼见它吸食张师傅的精气。\"炉火舔舐紫檀木的噼啪声中,三郎展开李龟年塞给他的残卷,泛黄绢帛上赫然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
五更梆子响起时,三郎被急促拍门声惊醒。浑身是血的乐工撞开房门:\"快逃!杨府的人屠了教坊司,说是要找会弹《雨霖铃》的乐师...\"话音未落便栽倒在地,脖颈处插着支刻满梵文的降魔杵。
三郎抱起琵琶冲向巷口,晨雾中飘来熟悉的檀香味。转角处站着的华服男子缓缓解开斗篷,露出腰间晃动的龟甲纹玉佩。\"李大人还记得二十年前,您在扬州教坊司弹断琵琶弦的夜晚么?\"杨国忠的笑容像淬毒的刀刃,\"您说那曲《雨霖铃》会招来亡魂索命,如今可应验了?\"
三郎这才发现对方手持的正是地宫中的断箭,箭头缠绕的绢帛正在滴血。当琵琶第七根冰弦崩断的瞬间,整条平康坊的猫全都弓背尖叫。杨国忠突然捂住耳朵踉跄后退,他身后十二名持杵武士竟相继七窍流血。
黎明前的星光下,三郎抱着琵琶独自来到乐游原。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紫檀木上蜿蜒的断纹突然全部舒展成龙形。他这才看清琴背暗刻的小字:开元三年龟甲纹琵琶,饮龟兹国师血,镇安禄山乱。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郎将琵琶塞进怀中冲进巷弄。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摸到怀中残卷记载的秘法,咬破指尖在朱雀大街的白墙上画出完整的《霓裳谱》。当第一缕血珠渗入砖缝时,整座长安城的晨钟突然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