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广和楼的后台,李月棠对着铜镜描眉,水银镜里映出半张褪色的戏谱,边角卷翘着,正是她师父陈班主当年用朱砂抄的《长生殿》。镜外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惊得她手一抖,眉峰挑得老高。
\"月棠姑娘,该上场了。\"小徒弟阿桃捧着点翠头面跑进来,鬓角还沾着星点油彩,\"今儿可是八月十五,戏园子挤得跟煮饺子似的,连前院那棵老槐树都挂满了灯笼。\"
李月棠应了一声,指尖抚过头面的珠钗。这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当年他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每颗珠子都跟着名角儿唱过《长生殿》。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水袖,月白缎子上绣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这是戏班里最金贵的行头,只有台柱子才能穿。
广和楼的戏台被月光镀了层银边,台前悬着的大红灯笼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同治年制\"的烫金字样。楼下茶座里的瓜子壳声、茶碗相碰声混着票友的喝彩,像煮沸的糖粥。李月棠踩着锣鼓点儿出台时,底下的叫好声差点掀翻屋顶。
\"海岛冰轮初转腾——\"
她开腔的刹那,月光突然暗了一瞬。李月棠眼角余光瞥见台柱后闪过道白影,像是件飘起来的素衫。她心头一跳,水袖却没乱,依旧按着《长生殿·惊变》的板眼甩出去。这是她跟师父学了十年的戏,每个转身、每次抖袖都刻在骨头里。
可等她唱到\"君王掩面救不得\"时,台边的铜鹤香炉\"当啷\"一声,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后台传来阿桃的尖叫:\"春生哥!你怎么了?\"
拉胡琴的春生直挺挺栽倒在琴箱上,手里还攥着半根琴弓。李月棠的唱腔卡在喉咙里,台下的喧哗声突然变得很远。她看见春生的手指死死抠着琴箱的铜锁,指节发白,嘴唇乌青,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班主!快请大夫!\"有人喊。
老班主陈九爷从后台跌跌撞撞冲出来,摸了摸春生的脉门,突然瘫坐在地,浑浊的眼泪砸在青布衫上:\"没了......跟二十年前那个丫鬟一个样......\"
台下的观众哄然散去,只剩几个老票友站在台口,摇着头叹气。李月棠卸了妆,跟着陈九爷回到后台。月光透过花窗照进来,落在墙根那张老照片上——照片里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眉眼像极了春生。
\"那是小怜,\"陈九爷摸出个铜酒壶,酒液在壶底晃出细碎的光,\"二十年前广和楼的台柱子,比你还小两岁就唱红了《牡丹亭》。\"他抿了口酒,喉咙里发出呼噜声,\"那时候戏园子规矩严,角儿不能跟底下人走得太近。小怜跟戏班的琴师阿福好上了,那琴师手巧,给她调的弦比谁都准。\"
李月棠的手顿在腰间,她记得师父说过,广和楼的老琴师都爱用湘妃竹做琴弓,说是能养出灵性来。
\"偏巧那年中秋,\"陈九爷的声音低下去,\"小怜跟阿福约好夜里私奔,带着攒了三年的体己钱。可第二天天没亮,阿福被人发现吊死在后巷的槐树上,小怜的梳妆匣不见了,人在井里捞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桂花糕。\"
李月棠想起方才春生倒下时,嘴里似乎塞着什么。她转身要去翻春生的衣襟,被陈九爷拦住:\"别看了,我早看过。他嘴里是半块桂花糕,跟当年小怜手里的一模一样。\"
后半夜起了雾,广和楼的飞檐上挂着串铜铃,被风刮得叮当响。李月棠蹲在井边,月光把井水照得像块黑玉。她伸手搅了搅,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张苍白的脸——是小怜,穿着月白衫子,腕子上系着根红绳,正是照片里那根。
\"姐姐,\"小怜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帮我找找梳妆匣,里面有阿福给我写的婚书......\"
李月棠后退一步,撞在井沿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老班主举着盏煤油灯,灯芯子抖得直晃:\"月棠,该走了。这井里的水,早该干了。\"
第二日,李月棠翻出师父的旧箱子,在最底层找到本带锁的日记本。锁孔里塞着根头发,是她师父的。她用剪刀挑开锁,纸页上的字迹已经发黄,最后一页写着:\"民国二十年八月十五,小怜托梦,说梳妆匣在井边的槐树下。我挖了半宿,只找到半块桂花糕,和阿福的断弦琴弓。\"
李月棠拿着日记本跑到后巷,当年的槐树还在,只是粗了许多。她跪在地上挖,指甲缝里渗出血也不管,直到挖出个生了锈的铁盒。打开的刹那,桂花香混着霉味涌出来——里面是本婚书,字迹清瘦如竹,正是阿福的;还有半块带血的桂花糕,用红绳系着;最底下是枚银簪子,刻着\"小怜\"二字。
月上中天时,李月棠抱着铁盒上了戏台。她换上那身月白绣莲的行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唱《长生殿》。水袖扬起时,台柱后的白影又出现了,这次她看清了,是小怜,穿着同样的月白衫子,站在柱子后面抹眼泪。
\"阿福,\"小怜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找到婚书了......\"
李月棠唱到\"埋玉\"一折时,小怜的身影渐渐淡了。她看见小怜走到井边,捧起把水洒在脸上,然后转头冲她笑。月光下,小怜腕子上的红绳闪了闪,变成了戏台上方的宫灯穗子。
第三日,广和楼的戏台上多了块新木牌,写着\"小怜纪念\"。李月棠依旧每天练功,只是每次出台前,都会在台柱上系根红绳。老班主说,那是给小怜的定心符。
又是一年中秋,李月棠唱完《长生殿》,抬头看见月亮又圆又亮。台下的老票友拍着桌子喊:\"好个'天上留佳会,人间无断缘'!\"她笑着鞠躬,水袖扫过台面时,听见柱子后传来轻轻的掌声,像春夜的雨声。
后来有人说,广和楼的戏台有灵性,能替苦命的人圆未竟的愿。也有人说,那是因为戏子的魂儿都融在戏文里,唱得久了,就成了台子上的月光,照得见前尘,也暖得着今人。
李月棠却知道,有些故事,唱一遍不够,要唱给每一代看戏的人听。就像那轮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可照在戏台上的光,永远是热的。